云州城收复的消息瞒不住,很快京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与外头的欢欣雀跃不同,武安侯府上下正一片愁云惨淡。
陈姨娘却是个例外,晓得朝廷这会儿定会派人去云州,等到两地互通后,将来传信寻人也就有希望。前脚还喜极而泣,恨不得马上要陈英写封家书寄去,后脚又疑心重重,胡乱猜疑。云州城现下是个什么情形,这么些年兄长和侄儿是不是都安好?
一颗心又忽然高高悬起,惶惑不安,唯有跪在佛龛前诵经祈祷,她才能稍稍平静些。
秦氏和老太太心中也不太平,老太太平素是个吃斋念佛的清淡性子,除了言昱安就没关心过谁,现在听闻云州收复的消息,也只是随口赞了句好啊,也没太放在心上。
谁知秦氏跑来愁眉泪眼一顿哭诉,一下子竟叫老太太气得拍桌子直叹道,“昱安,好糊涂啊。”
老太太寻了言侯爷商量,言侯爷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最后倒也没再闹起来。
秦氏仍旧是不甘心,又跑去南斋亲自给言侯爷端茶递水,做尽了温柔小意,这才幽怨开口,“昱安年纪轻,不晓得其中利害,侯爷您可不能任由他这么糊涂啊。”
“糊涂?他可是官家钦点的状元郎,他可不糊涂!”言侯爷冷哼一声,他这个儿子不声不响就一飞冲天,如今在官家面前正得圣宠,年纪轻轻就入阁参与机务,竟还在殿前舌战群臣,他这个做爹的反倒对他是一无所知。
没由来的一阵烦躁,又夹杂着些微妙的忌恨,他拧着眉头,“内阁几位大臣都主张派抚宁侯率军前去云州支援,可他倒好,竟公然反对朝廷派兵。”
收复云州的韩忠将军已将北狄人围困在狮吼岭,两军对峙皆是死伤过半,韩将军也负伤在身,朝廷收到战报后就一直为派兵援助的事情慎之又慎,毕竟打仗是极耗费兵马粮草的,这可是关系国本的大事。
就在内阁大臣准备拟旨派兵时,言昱安站出来,问了句,“现在派兵,不知何时能抵达云州?”
有人很快推算出时间,“日夜兼程,三月有余,正值入冬。”
“太晚了,眼下北狄人已是困兽,韩将军早晚将其擒获。若朝廷这个时候派军援助,反倒会因拖延错失时机,反而于战事不利。”
言昱安神色淡淡,语气却是十分笃定。
他的确是逸群之才,年纪轻轻入阁参事,既不冒进妄言,也不散漫苟且,始终是粹温如玉,沉静如渊。当着众朝臣和官家的面陈述利弊,高谈雄辩直到满朝皆服,最后他更是主动请缨肩负粮草押运之职,亲自前往云州犒军。
言侯爷想到昨夜出府打探时,那位大臣看他的复杂眼神,那眼神像是在说,为什么他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他?他这个做老子的,成天就只知道混吃等死。
忍下心中的羞愤,接过秦氏递来的茶盏,语气这才稍缓和些,“你也不必担忧,他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官家如今信任他,多半也有历练他的意思。何况圣旨已下,哪还有转圜的余地,好在他只是替朝廷去犒军,左右不过半年就回来了。”
秦氏又默默抹泪,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用。她虽心疼儿子,但也晓得仕途多舛,这世间哪来什么青云梯,身在朝堂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危机四伏。擦干眼泪,转头就带着府中管事去世子院分派差事,亲自安排箱笼收拾行装。
这厢发生的事情,陈英自然是不知,只是她刚跑到书房门前,就看见秦氏正指着榻几上上的银狐裘,叫小厮装进箱笼里,但唯独不见言昱安的身影。
陈英没由来地慌乱起来,只觉得自己怕是错过了什么,走到秦氏面前,小心翼翼地试探,“听说世子爷升官了,阿英还没恭贺夫人。”
“他若只是升官就好了。”秦氏抬手揉了揉额角,一瞬间又回到那个忧心儿子的母亲,“这趟虽说是去云州犒军,可那云州是什么鬼地方,穷山恶水多刁民,这一路如何能叫人放心。他又是个矜贵的身子,怕是北边的气候就够叫他受不住。”
陈英心里乱糟糟的,昨夜的噩梦又不自觉浮现在脑海里,心底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惧感,那个梦难道会成真?
她又想起那根木簪,只要找到言昱安当年问清楚,就能知道那梦境到底是不是预知未来。
可眼下言昱安不在府上,她心里焦急无奈,只得另寻办法,宽慰了秦氏几句后,就寻个借口匆匆往陈姨娘的院子去。
因为云州收复的消息,陈姨娘心情起伏,此刻正念诵佛经。
见她来了,倒是喜上眉梢,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道,“云州收复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陈英点点头,不动声色缩回手,最后面上带着笑容,从袖袋取出那支桃木簪,递到陈姨娘面前,“姑姑,你瞧瞧这木簪。”
陈姨娘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木簪仔细看了看。
陈英心跳如鼓,紧张地问她,“您觉得这簪子怎么样?”
“这雕工拙朴,瞧着倒不像手艺人做的,比起你爹当年给我做的差远了。”陈姨娘又扫了几眼,随手将木簪塞回她手里,笑着对她说,“等找到你阿爹和阿兄,再叫他们给你雕一个,那手艺也比这个强多了。”
她手指扣紧木簪,指尖透着粉白。心里藏着事情,半垂着眼眸,也瞧不清是个什么神情。
陈姨娘见她这模样,以为她在担心云州父兄,怕她和自己一样胡思乱想。便亲自倒了杯水递到她手里,又去收拾起佛经,状似不经意提起一句,“听说世子爷被派去云州犒军,若是他能帮忙打探下你父兄的下落就好了。只可惜他已经先行出发了,听说连随行器物箱笼都来不及收拾。”
她说到这里,半晌不见陈英说话,不由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她对上脸色苍白如纸,神思恍惚,握着水杯的手正在颤抖的陈英。
陈姨娘这才发觉不对劲,拉着她走到榻上坐下,“阿英,你这是怎么了?若有事千万不要瞒着我。”
原本想要说的话,突然就堵在嗓子里,陈英脸上有些僵硬,总觉得这话要是说出来定是不会有人相信,她也根本没办法解释,再者朝廷调令又岂会是她一个荒诞的梦境能左右?
她没敢答话,只是含含糊糊遮掩了过去。
回到世子院又瞧见院中停了三驾马车,几个小厮正往马车上搬箱笼,陈英怔怔地望着,看了半晌,忽然听见有人说,“夫人吩咐了今夜就要上路,要日夜兼程尽快赶上世子爷。”
就在这时,陈英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转身就往回跑去。
秋雁见她气喘吁吁地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被陈英一句话震住了,“我今晚就去云州,你得帮我保密。”
“云州这才刚收复,北边的战事还没了,姑娘还是再等等吧?”秋雁转眼想到什么,连忙追问,“姑娘,你就快跟张编修定亲了,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陈英从衣柜里翻出男装换上,语气无比坚决,“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秋雁见她主意已定,几番欲言又止,看着陈英收拾好包袱,还是不死心的劝她,“姑娘,你还是未嫁之身,这样私自出府,如何跟夫人交代啊?还有那张编修若是知道了,往后该看轻姑娘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秋雁的声音里带着苦口婆心的哀泣。
好半晌,陈英提着包袱站在屋中间,一动不动,倘若那个梦境是真的,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最后她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了一封信,交到秋雁手中,“明日再将这封信交给我姑姑,她会理解我的。”
秋雁至此死心,她哀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收好。
当晚趁着天黑,陈英就悄悄钻进世子院里的马车上,又怕有人进来查看,只得缩起身窝在一箱细软中,又在箱口卡了一枚银簪露出一条缝隙,才不至于呼吸憋闷。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马车突然开始行驶,她才惊醒过来,木箱外是哒哒马蹄声,耳边是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紧紧搂着包袱,一夜不敢合眼。
转眼一夜过去,清晨时马车停歇了会儿,趁着车夫下车去小解,陈英悄悄推开箱盖,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外面天光大亮,四野荒芜,初秋的树木田野,微微泛起一层金黄,晨间露水还未晒干,被天边绚烂的朝霞折射出晶莹的亮光,陈英不由深吸了口微凉的湿润空气,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你说咱世子爷当真不近女色?”
“谁知道呢,打小我进府就没见过他亲近过女人,这回夫人安排两个丫鬟跟世子爷同行,哪晓得半路上就被世子爷给撵回来了。”
“呵,当真都撵回来了?”
“那可不,听说那两个丫鬟是夫人特意挑选的,那模样,那身段都是一等一的,一个妩媚娇艳,一个清雅温婉,啧啧,也不晓得世子爷怎么狠得下心,一个都不留。”
“咱世子爷是什么人,那可是神仙般的人物,能入得了他眼的怕只有公主,郡主那样的金枝玉叶才行。”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将来娶个公主娘娘做了驸马,身边也少不了通房妾室。咱世子爷这年纪也早该开荤了,可迟迟不见动静,怕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能有啥难言之隐?”
“这话可不能往外说,世子爷身子骨弱,做那事又损耗精元,怕只怕他是有心无力……”
听了一耳朵,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陈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冲出去拿裹脚布堵住他们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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