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这段时间过去,社奉行又如同以往一般平静下来,然而这种平静之中又多了些许暗潮涌动。
突然有一天开始,稻妻境内有名的各位医生开始频繁出入社奉行府,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家主大人的身体陡然出现问题,就连神里夫人的情况也逐渐坏下来。
由此,神里绫人开始在家主大人的指导下接手一些还算是无关紧要的事务的处理,但仅仅是这些,也足够让初出茅庐的少年焦头烂额,尽管他表现出了一副完全没有问题的轻巧样子。
然而他眉宇间的疲惫不可能瞒得过父母,在同瑟瑟交谈时,神里夫人提到了这一点,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绫人这孩子从小就聪慧多智,我与夫君也竭力培养他,只是不曾料想过在这时便要将他推入这一派腥风血雨的争斗中。”
瑟瑟把已经放温的药端到了夫人手边,没有接话,夫人也并不需要她回答,她隔着窗户怔怔地看向庭院里趴在桌子上正在专心作画的绫华,她已经八岁了,距离第一次在下棋中赢过母亲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但忽然想起来,又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
瑟瑟抬手,用柔软的手帕将夫人眼角的泪水拭去,即便已经是十五岁少年的母亲,她也依旧年轻,岁月无法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然而此时她的眼中满是哀恸。
“夫人,不要伤心。”她说道,只能是这样说,她不知道应该安慰些什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瑟瑟已经预见到了家主大人与夫人的未来,但她无法改变,她想到了过去,过去无力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降临的自己。
她也这样哀哀地哭泣过吗,为自己无法拒绝的死亡?
她不记得了,瑟瑟一时恍神,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还在夫人身边,她垂下头,不言不语。
在稍晚些绫华睡下后,瑟瑟又重新起身,去厨房里端来了她早些时候拜托厨师做的宵夜,走到了神里绫人的书房,薄薄的一层窗纸遮不住里面莹莹灯光,他果然还没睡。
瑟瑟敲了敲门,里面响起声音,“谁?”
“是我,瑟瑟。”她回答。
“……进来吧。”
她拉开门走进去,神里绫人正坐在书桌后,他看到瑟瑟进来还有些诧异,“瑟瑟,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绫华应该睡了吧。”
“只是绫华睡了,我还没睡。”瑟瑟把粥端到了他身边,“要吃夜宵吗?”
“谢谢。”绫人舒了口气,把面前的书卷推开,空出一片地方,他看着瑟瑟井井有条地把餐食铺开,连同勺筷摆好,比起几年前,她的动作看起来已经相当熟练,大概也是平日里照顾绫华时练就的。
房间里灯光不是非常明亮,绫人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看以往社奉行公务的留存卷宗一时过于投入,等到瑟瑟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考,他才察觉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但他没有再去把灯挑亮的意图,暗着正好。
重新沉默下来的两个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氛围,或者说是温馨……?瑟瑟坐在一边没有说话,或许只是他自己的错觉,而瑟瑟不过是在发呆,他一口抿掉刚巧被放温的粥,入口粘稠又不腻味,味道是恰到好处的甜,他对于吃食并不敏感,但想来也知道这粥并不出自瑟瑟之手,年初时她那黑不溜秋的烤橘子实在是让自诩在厨艺一道上已经足够平庸的他都不免为之吃惊,他早知道瑟瑟不擅长做饭,只是没想到连如此简单的烤橘子都能羞辱一番她的厨艺。
她为什么会过来,是母亲吩咐的吗,还是她自己想过来的呢,绫人暗自思索,不过他也没有问出口,结合这粥来看,大概是母亲的吩咐。
粥的份量不大,绫人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看了看越发暗下来的灯,再没了继续看公务的想法,他站起来,“要和我出去散散步吗?”
话刚说完他自己都笑了,深更半夜时分出去散步,多少听起来像是精神不正常,而瑟瑟却点点头,“好。”
她同样也站起来,绫人才发觉他居然已经比瑟瑟稍高了些,至少已经不需要再仰起脑袋看她。
他有些许失神,随即便敛下眼睫,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又看到了摆在书桌一角那朵石头雕成的白色的花,他抿了抿唇瓣,率先快步走出了书房,瑟瑟紧随其后。
社奉行原本就不是什么人多又热闹的地方,到了晚上更是如此,只能听见寥寥几声空寂蝉鸣与风摇动树时发出的窸窣响动,吵闹,却也更衬得院子安静,大家都睡了。
走着走着还是来到了他与绫华平日练习剑道的小庭院,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这些年随着他与绫华年龄渐长,这地方也顺从他们的心意而有了一定的变动,只是那棵树还被他特意留着,绫人走到树下,仰头去看枝头绽放的花,鲜亮的明红色快要将树烧掉一样,与曾经别无二致。
“医生说父亲与母亲的病是因为操劳过度,这些问题并非朝夕形成,而且积年累月的劳累所致。”
他突然提到。
瑟瑟在他身后站着,没有说话,绫人自言自语一般说下去,“但是社奉行事务的繁重不会因为父亲与母亲的病情而有所延缓,那些人只会更变本加厉地挑刺,希望能从中找到能够扳倒神里家的任何一个切入点。”
所以尽管这段时间再累,学会像大人一样去应对那些琐碎杂物的过程再艰难,他也不曾有片刻犹豫退却的想法,为了守护这个家,他退无可退。
绫人伸手把那朵花摘下来,垂眸细细欣赏,他想起来,曾经第一次和瑟瑟说了那么多话,就是因为一朵花。
花的香气不重,但是无法忽视,清甜又温柔,像是瑟瑟一样,他已经认识她七年了。
“瑟瑟,可以帮我把这朵花留下来吗?”他反过身,托着花递到了瑟瑟面前。
“留下来吗?”瑟瑟接过花,抬头看他,有些疑惑,“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不愿意的。”
“人总是会长大的,”绫人笑着回答,看起来似乎人畜无害,“不要总用小时候的目光来打量我,我现在已经比你高了。”
他比了比,瑟瑟现在也只能到他的眉心了。
“好吧,如你所愿。”瑟瑟点点头,接过花,在绫人的注视下,她的手心里涌起粘稠的黑泥包裹住那朵鲜艳明丽的花,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笑起来,皎皎明月洒下清寒银辉,竟衬得她的笑容莫名艳丽起来,却又带着难以捉摸的诡秘,“这样,她就永远不会死去了。”
黑泥无声无息地褪去,她手心的花似乎比刚才更加张扬,那赤红的颜色似乎就是流动在花瓣上,绫人重新接过花,指腹的触觉不是作假的,下面涌动着什么。
“那么,你也会留在我身边吗?”绫人突然问,“你会离开吗?”
“我不知道。”
“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吗?”他继续问。
“如果你想的话,大概可以吧。”瑟瑟含糊地回答,“不过现在不行,我要回去陪绫华睡觉了。”
“那么来帮我如何?”
“……嗯?”
第二天夫人问瑟瑟愿不愿意去绫人的书房帮忙,毕竟绫华已经八岁多了,不太需要她时时刻刻跟着照顾了,瑟瑟回想起昨晚小少爷狡黠的笑,只好点点头。
在绫华依依不舍的目光下,她的驻扎地从此变成了小少爷的书房。
那朵红花摆在桌案上,与石头花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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