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会被杀死,然后由深渊吞噬。”冥想时不知为何在脑中出现的启示,他看到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那里,面前是跪倒在地上无助哭泣的少女,不等他说些什么,那少女已然被周身涌起的黑泥包裹,那少女转眼看来,分明是瑟瑟的模样。
断断续续又剧烈的咳嗽声传入耳中,摩拉克斯回过神来,把视线从山脚下再远一点的海边收回,眼前是刚建成不久的木屋,他亲手所做。
摩拉克斯推开门,房间不大,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块平整的石头,铺着草席又垫了布料,才柔软了些,他特地请教了隔壁的婆婆如何才能让它睡得更舒服。今日天气甚好,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床上躺着的那少女的脸,不知是因为晒了太阳还是咳嗽太久,她的颊边有一抹病态的嫣红,为她过于苍白清瘦的脸颊平添些美艳,只是恐怕她也不需要。
她原本正从窗户往外看,见他进了房间,少女眼前一亮,“摩拉,克斯大人……咳咳——”
她本就咳得厉害,看到他一激动,话还没说完立刻又捂着胸口咳起来,摩拉克斯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背,帮着她顺气,“不必激动,瑟瑟,我回来了。”
瑟瑟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但总比他热一点,在这样的细节上才能体现出一点她仍然还活着的感觉,瑟瑟的手不大,因为常年做活也粗糙,她原本甚至是瘦得可怕,最近钟离听了祭司的话去搜罗了些好东西回来给她吃了她才又养好了些,此时她两只手一起紧紧地把摩拉克斯的手攥住,咳嗽的动静终于消停下来,她用力呼吸几下,才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因为长时间病痛的折磨而沙哑变调,“摩拉克斯大人。”
她没有笑,也不会笑,但那双眼睛如同宝石般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又怎么不像是在笑呢,摩拉克斯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诞生之际,连意识都不曾明晰,便听见自海底传来微弱的求救,“谁也好,救救我,我还想……活下去……”
是最初唤醒他的召唤,如同黑暗中那一点渺渺光点,他抓住了那坠入深海的少女的手,也看到了她原本涣散的瞳孔中骤然凝聚起来的亮光。
“保持清醒,不要睡。”摩拉克斯割断了她腰间与巨石相连的绳子,把她抱上海岸,她因为呛了水而不住咳嗽,吐出了不少水,摩拉克斯以神力勉强维持住了她的生命,叮嘱她不要就此昏睡,那少女用力地攥着他的手,就好像松开就会重新掉入海中。
岸上的村民看到他们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们似乎把他当成了被这场祭祀取悦的海中神明,很可惜,他并不是,海里的那个怪物仍在沉眠,他竖起岩石屏障挡住泛滥的洪潮,自那之后村子里的居民逐渐抛弃了传统的捕鱼为生,开始在他的教导下学习挖矿认矿,与附近的部落做交易,他不止一次碰到村子里的老者涕泗横流地对他道谢,大海已经吞噬了太多人的生命,包括瑟瑟的父母。
村里的祭司用他们代代流传的土方子救下了瑟瑟的命,有点效果,至少瑟瑟活了下来,但这场溺水还是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她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瑟瑟对这样的日子没有表达过任何怨愤悲伤,她只是一日日地躺在屋中,守望着他的到来,祭司对他说过,瑟瑟与常人不同,她天生不会哭也不会笑,也因此被大家视作怪物而逐渐远离,甚至逐渐流传开瑟瑟本是大海的孩子,只是被她的父母抱回了岸上,也正因如此,大海才会发怒,这些年海潮来得愈发汹涌了,只有把瑟瑟还给大海,才能够平息大海的愤怒。
这说法荒诞可笑,但如果是从那场海难唯一生还的年轻人口中说出的,它的可信度便值得思索一番。
祭祀是从许久前就有提议的,只是在这几日海浪越发汹涌的前提下,这呼声越来越高,最终在大祭司也同意之后,祭祀便终于开始,唯一的祭品是对此全然无知的瑟瑟。
摩拉克斯初降此世,不通世故也不解感情,他看瑟瑟那平淡无波的眼神甚至有几分临水自照的错觉,但无论如何,瑟瑟是岩之魔神第一个信徒,他自会护她周全。
“今日天气不错,恰好闲来无事,我带你出去走走。”摩拉克斯学着村子里那些母亲的动作将她背起来,她轻的很,甚至比不上挖出的一筐矿石,遇到刮风的天气还要关上窗户,不然可能瑟瑟真的会被吹跑,他想起亲眼所见那株被狂风连根拔起的花,被卷去了连他都看不到的远方。
话说回来,那突兀显现在脑海中的画面又该作何解释,是谁要杀瑟瑟,瑟瑟又怎么会被深渊吞噬,无论怎么看,瑟瑟也只是普通的少女,绝非村民口中的怪物。
瑟瑟靠在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应了一声,伴随而来的是用力的呼吸声。
往天衡山上走了一段距离,摩拉克斯终于叹了口气,“瑟瑟,看看风景,不要看我。”
即便是他,对于这样近在咫尺又灼烫的凝视也不能做到全然无视,但瑟瑟又紧了紧圈在他脖子上的胳膊,轻声道,“你也是风景……抱歉,我知道了。”
她刻意地朝远处去看,但看那副样子,也知道她根本没看进去什么风景,如果问她看到了什么,她或许又会像上次一样不说话,像做错了事一样垂着头。
摩拉克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到,“远些的地方有一个部落,想要举族搬迁到这里来,过些天我会与大祭司一起去同他们商谈。”
瑟瑟一怔,下意识拽住他的手,脸色又苍白起来,“你又要走了吗?”
与每一次他要离开的时候没有区别,但摩拉克斯不知为何有一种感觉,倘若这次他真的离开,瑟瑟会出事的。
“对。”
瑟瑟垂下眼帘,“我知道了,那我可以为你做碗汤吗。”
……
摩拉克斯沉默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几乎是纵容一般的应许,“我来生火。”
至少他不想生吃鱼肉。
瑟瑟用力地点点头,就连装作看风景都不再愿意,她把自己埋到了摩拉克斯的怀里,犹如最初她被从海中带出来那样,摩拉克斯望着她,忽然想起大祭司曾经对他的提议,与瑟瑟结合,就像人类那样,结为夫妻,瑟瑟由他救下,本就应归属于他所有,况且从那之后一直都是他在亲自照顾瑟瑟。
结为……夫妻。
摩拉克斯对这样的男欢女爱不甚了解,也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若是瑟瑟愿意,让她高兴一些也无妨。
“瑟瑟,你愿意同我结为夫妻吗。”他询问道,语气平静到像是在说今日天气真好这种小事,若是村子里的小伙子敢这样对女子求亲,大抵是要被打一顿出气,再不济也得受一顿奚落,然而他面对的是瑟瑟,她抬起头来,“夫妻……?”
村里识字的人寥寥可数,瑟瑟显然不在其中,摩拉克斯教了她一些,但不曾涉猎这方面,毕竟他自己都不明白,瑟瑟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弃了思考,茫然地问,“什么是夫妻呢?”
“大概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人吧。”大祭司如是对他解释。
“和摩拉克斯大人永远在一起,我……吗?”瑟瑟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甚至因为激动,就连呼吸都变得大幅度起来,“我愿意!”
“好。”眼看太阳要落山,摩拉克斯重新把她背起来,“回去我便去问大祭司该如何做,等我回来,我们便结为夫妻。”
“嗯!”
摩拉克斯大人要与瑟瑟成亲的消息同他会暂时离开一阵的消息同时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大家议论纷纷,往日对瑟瑟的不满偏见早已随着摩拉克斯大人对她亲力亲为的照顾而烟消云散,变为了不敢靠近的尊崇,那是摩拉克斯大人青睐的“祭品”,又怎么会是怪物。
无论如何,瑟瑟对他们的态度一如既往,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态度,大家视她做怪物她不会伤心,大家纷纷对她毕恭毕敬她也不会高兴,从过去到现在,她唯一的改变就是目中无人到目中只有摩拉克斯大人,这大概也是被神选中之人应有的表现吧,说不定她生即为摩拉克斯大人而来。
这些话是隔壁的奶奶对她说的,她对瑟瑟说就当是为了摩拉克斯大人,一定要活下去,瑟瑟低低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也没有力气说什么。
摩拉克斯大人走后的第二天,她夜间忽而发起高热,浑身滚烫,奶奶用布为她擦拭身体,却如何也降不下去温度,她的气息越发微弱下来,奶奶一遍遍地重复着要她坚持住,也算是奇迹,没有摩拉克斯大人,也没有大祭司,瑟瑟靠自己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房门忽然被敲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娘,您两天没合眼了,我给瑟瑟守一夜,您先休息一会儿吧,再这样下去,您也熬不住了。”
奶奶看了眼近乎昏迷的瑟瑟,叹了口气,起身为儿子开了门,“你在这里守着吧,瑟瑟有什么不好的你去叫我。”
男人点点头,一口答应下来,他坐到离床不远的桌子边,老老实实盯着瑟瑟。
瑟瑟做了个梦,梦到从前她半夜时坐着她自己扎的“船”在海上飘荡,她趴在木筏上,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海中的月亮,看得入了迷,她伸手去抓那月亮,一个浪头打过来,掀翻了木筏,她落入海中,手中抓住的月亮突然变成了巨石,拉着她往海中坠,海水自身体的每一处空缺涌入身体,眼睛,鼻子,嘴巴,她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从梦中惊醒时,她看到了奶奶的儿子,他一只手掐在她的脖子上,面露狰狞,“怪物!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你爹你娘的鬼魂纠缠至今,什么摩拉克斯,哈哈,不过也是怪物,当初我和你爹娘飘在海上饿了几天差点死掉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救!你们都是怪物!”
“瑟瑟,要怪就怪你当初没死在海里,不过死在我手上,也算是和你爹娘团聚了。”眼看瑟瑟扒着他的手挣扎的力道变小,他癫狂地笑起来,“别怪我,我也是想活下去,我把你们女儿送过来了,别缠着我,别缠着我!!!”
声响不小,可惜摩拉克斯在建造房子的时候刻意与大家保持了距离,又是深更半夜,男人发疯的吼叫也只有门外的摩拉克斯听到了。
他离开的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房间里瑟瑟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摩拉克斯在出手的前一刻却忽然想到在离开之前大祭司对他说的话。
“如今瑟瑟身体越来越糟,怕是命不久矣,您的神力在她身上也起不了作用,她大概活不过这几个月了,您还是留下来,陪她多待一些时日吧。”
那个来自未来的启示中,他所处的场景与现在截然不同,不知是多久后,至少不会是在这几个月之内,瑟瑟在“它”的帮助下,活到了那时候。
但那是就连如今的他都要忌惮几分的东西,瑟瑟又怎么能承受的住它的吞噬。
摩拉克斯的手抵在那扇门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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