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程景峰还是会偶尔回想起第一次和林乐乐见面那天。
那是1997年3月某天,刚过凌晨5点,程景峰他爸程海强就把他从被窝里揪了起来。
“干嘛!我要睡觉!”程景峰眼睛都没睁开,抱着被子不撒手。
“睡个屁,赶紧起来穿衣服!天天就知道赖床,”程海强把被子拽到一边,“昨天让你早睡你不听,今年都要上学了还这么完蛋,你妈要是看到你这熊样非得揍你!”
程景峰捂住耳朵,干脆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屁股一撅,不动弹了。
程海强大手一挥,手掌刚要碰到程景峰屁股的时候猛地停住,最后只是象征性拍了拍程景峰圆滚滚的屁股蛋。接着程海强一只胳膊圈住程景峰的腰,把他直接从床上拎起来,另一只手抓起床边的秋裤就往他腿上套:“你不穿我给你穿!”
天还没有回暖,屋里寒气逼人,程景峰出了被窝全身一激灵,脑袋立刻就清醒了。
“给我!我自己穿!”程景峰起床气上来了,他抢过程海强手里的秋裤,自己胡乱套上。
“赶紧穿衣服,要不然赶不上车了,赶快赶快!”程海强在一边匆忙把东西往袋子里装,嘴里一直唠唠叨叨。
“穿好了!”程景峰迅速套好毛衣,然后缩在被子里生闷气。
“穿好了你还在被子里干什么啊?”程海强收拾东西到一半,抬头看到程景峰还窝在被子里,气不打一处来。
“练吸星大法!”程景峰在被窝里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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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师傅等等!”程海强拎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大塑料袋一步一滑,边跑边喊,程景峰跟在后面打了个出溜滑差点摔倒,幸好程海强手疾眼快,扶了他一下。
公汽没开多远就慢悠悠停了下来。
程海强掏出月票上了车,两个人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气。公汽上没几个人,父子俩挑了个前后座坐下,刚坐稳,程海强把其中一个大袋子塞到程景峰怀里,叮嘱他,“这袋子你抱好了啊。”
程景峰抱着袋子盯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今天阴天,天空灰蒙蒙的,街边平时看起来挺洋气的小红房也变得灰秃秃,不远处的烟囱里不断冒出一股股白烟。
车很快开过了那个烟囱,程景峰回头问程海强:“爸,天上的云是不是烟囱里的烟冒出来的啊?”
“想啥呢,天上本来就有云,烟囱只能冒烟!咋啥都不懂。”程海强一脸嫌弃地回答,手在斜挎的帆布包里翻找半天,掏出一个花卷递给程景峰,“先垫补点。”
程景峰咬了一口花卷,又凉又硬:“爸,啃不动啊。”
程海强叹口气继续翻包,终于从包的最里面掏出保温杯,他小心翼翼拧开盖子递给程景峰,“水烫啊,别撒了。”
程景峰吸溜几口热水啃一口花卷,终于在下车前把花卷都咽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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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两个人顺着一条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又走了好久,程海强拎着两个袋子抹了把汗,边走边问程景峰:“知道我们要去干啥吗?”
程景峰说:“扫墓!”
“嗯,那我们要去看谁?”
“我妈!”
到了门口,程海强和传达室的大爷打好招呼,就带着程景峰进了墓园。
这是程景峰第一次来到墓地,在他眼里这地方和公园差不多,有山有树有个湖,湖上还有个小亭子,前几天的积雪未化,厚厚的雪盖在小亭子上怪好看的。不过再往里走,就会看到一排排的墓碑整齐排列,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坡上。有的墓碑上面刻了字,有的还没有字。
程景峰跟在程海强后面爬上山坡,在这些墓碑中间七拐八绕,终于在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
程海强戴着手套,把这个墓碑上的积雪都扫掉,又仔仔细细擦了擦墓碑,他指着字问程景峰,“认识这上边的字不?”
“木……土……”程景峰磕磕巴巴地念着。
“啥木土啊!这是杜!”程海强彻底无奈了。
“杜……秋……梦。”跟着程海强念完了墓碑上的字,两个人沉默着把袋子里的鲜花和供品拿出来摆好。
点上香之后,程海强伸出袖子,又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叹了口气:“这是你妈,她在你一岁的时候因为心脏病走的。”
“……哦。”程景峰看着墓碑上妈妈的照片,吸了吸鼻涕。之前程海强给他看过妈妈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妈妈笑得很羞涩,墓碑上的照片也是。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她逗你玩,让你和她一起唱歌?”
“……不记得了。”程景峰确实不记得,他现在只记得下午5点少儿频道要播葫芦娃。
“唉,一看你那样就是啥也不记得了,”程海强看了程景峰一眼,“你今年就要上学了,上学了就该长大了,要认得你妈的样子,以后记着,每年都要来看她,知道不?”
“知道了。”程景峰又吸了下鼻涕。
“给你妈磕三个头吧。”程海强说。
程景峰跪下来,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程景峰站起来,这时候程海强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行了你……上那边玩一会。”
程景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仰头看程海强:“玩?上哪玩啊?”
“这这这不都可以溜达吗,这么大地方不够你玩的啊,”程海强胡乱指了一圈周围,“好山好水好树林的风景多好,赶紧上一边玩去!”
“……哦。”程景峰不知道他爸为啥急吼吼赶他,只好撅哒撅哒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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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刚才还是灰蒙蒙的天,现在太阳破开云层露了出来,暖暖的阳光照在程景峰身上,舒服极了。
“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程景峰哼着歌踢雪玩,从台阶上一级一级蹦下去,蹦到一半,不远处的一声哭喊吓了他一跳。
“妈!我好想你啊呜呜呜……”程景峰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跪在墓碑前,头抵在墓碑上,哭得跟个小孩似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程景峰不蹦了,他看了一会儿,悄悄走下台阶。
初春时节,寒气未散,程景峰戴好手套跑到墓园的湖边,在地上刨出一堆雪,准备堆个雪人。这时,一只蝴蝶翩翩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程景峰堆雪人堆得正起劲,挥挥手想把蝴蝶赶走,可是不管怎么赶,这个蝴蝶都不飞走,反而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停在了他的手上。
“你为啥不走呀。”程景峰第一次见到直往人身上扑的蝴蝶,他好奇得不得了。
蝴蝶扇了扇翅膀,然后再一次翩翩飞舞起来,它往前飞一段就盘旋一圈,好像在看程景峰有没有跟上来一样。程景峰仰着头一路追着这只蝴蝶,追着追着,他发现自己竟然又原路跑了回来。程景峰看到他爸坐在他妈妈的墓前,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还低头擦眼睛。
……擦眼睛?
程景峰赶紧屁颠屁颠跑到他爸身边。
程海强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程景峰一愣,嚯,他爸那眼睛红得跟兔子眼睛似的。
程景峰脱口而出:“爸你哭了?”
程海强犀利的眼神刀立刻嚓嚓飞过来:“你过来干嘛?”
程景峰眼珠滴溜溜转了一下:“额……我饿了,”然后憨憨一笑,“嘿嘿。”
那是程景峰第一次看到他爸哭,一直以来,程海强天天给他念叨的一句话就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当时他还小,大字没识几个,不知道这句话后面其实还跟着一句:只因未到伤心处。
伤心?什么是伤心,他程景峰活到现在,从来就不知道伤心是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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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程的公汽上,程海强低着头一声不吭,程景峰隐隐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该说点啥。
下了公汽,程海强拉着程景峰的手停住了。
“你……想不想去广东?”程海强突然问。
“去广东干嘛?”程景峰抬头。
“去广东可以吃香喝辣,有好多好玩的,你张叔也马上要去那边了,你去不去?”程海强低头看着程景峰说。
程景峰低下头想了想,然后他抬头看着程海强说:“可以不去吗?”
程海强紧紧抓着程景峰的小手,沉默着没有回答。
这时,前边忽然传来一阵大喇叭声:“买彩票,中大奖啊!我们这个福利彩票刚刚发行……”
程景峰赶紧摇着程海强的胳膊直蹦高:“爸咱们去看看!”
两个人走近了才发现,车站对面平时空荡荡的小广场上搭起一个临时高台,台子两侧挂着两个喜庆的红色横幅:高高兴兴买彩票,开开心心中大奖!台子下面围着一群人,正听着台上主持人大声喊着:
“……你做买卖还得投入十万八万,买彩票不仅投入小,还是一个红色的消费,啊,给福利一次机会,给百姓一个惊喜!……”
程景峰听得眼睛直放光:“爸你去买个彩票吧,你看那个人都中了个电视机!”
程海强摇摇头:“那都是托,表演给人看的,肯定中不了奖。”
程景峰不乐意了:“你不买,咋知道中不了?”他看到一些人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才发现地上掉了一堆刮开一半的彩票,赶紧蹲下去捡,却被程海强一把拉起来:“你干啥啊你?”
“我捡彩票。”程景峰说。
“捡啥捡,回家!”程海强拖着程景峰就往回走。
广场的街边正好有卖烤地瓜的,程景峰瞧着铁皮炉子上表皮干巴巴冒热气的烤地瓜就走不动路,他拉着程海强的手说:
“爸,我饿了,想吃烤地瓜。”
“……等回家我给你烤。”
“我现在就想吃。”
程景峰听到他爸叹了口气,然后问卖烤地瓜的:“多少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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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强哥!”程景峰捧着烤地瓜正呼呼吹气,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爸。
“卫娟!”程海强惊喜得变了调的声音把程景峰吓了一跳,他扭头看去。
一个超级漂亮的女人拉着一个超级可爱的小女孩看着程景峰和程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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