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傍晚,  外头正值黄昏。

    暮色淡淡,晚霞绵延千里。

    祁越仍睡着,林秋葵轻手轻脚下床。

    提起唐妮妮,  他真的有乖乖留在床铺上等企鹅回来。

    只是车辆前进道路颠簸,房车摇摇晃晃。窗户外边蝉鸣一浪接着一浪,他听着听着,  不小心便睡着。

    从最初的背靠墙壁、双手抱着膝盖睡,到身体失去平衡慢慢倾倒下来。

    唐妮妮身体柔软度极高,  睡起来像猫。

    哪怕整个人不倒翁似的倒了下来,  发出轻响,也没有睁眼的想法。仅仅闭着眼,用脑袋一点一点拱起枕头,  再将两只套着小n号短袜的脚藏到被子下,  权当自己有盖被子。

    不同于祁越,  他也经常做梦。

    但大多是色彩缤纷又奇异的美梦。

    比如建在雪山尖的糖果屋,  绿色森林里漂浮着各种各样的泡泡。他自己变成花,  花瓣打开,  又变成水里的鱼……

    很少的时候。

    很少很少,  他会梦到妈妈。

    有的时候梦里的妈妈会说:“妮妮真漂亮。”

    因为她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

    有时候妈妈又说:“把妮妮丢掉吧。”

    谁让他有长长的头发,  可是,  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女孩。

    爸爸往往没有感情地附和:“丢掉吧。”

    彼时唐妮妮听到了,就有一点难过。

    好在他的脑筋转得不快,  脑容量也少得可怜。通常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梦,  一睁眼就不明白什么叫做难过了。

    现在就是这样。

    唐妮妮蜷缩身体,隐藏头尾,  沉沉睡着。朦胧间感觉到好像有手指在抚摸他的头发。轻轻地,  好轻柔。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来,  在他的花瓣上停了一下。

    他徐徐苏醒过来,掀起眼皮,惯性眨一眨。

    质地古怪的眼膜仿若一扇雕花玻璃窗,缓慢地推开。

    先给他一盏暖色的壁灯。

    一缕枝蔓般延展到空中的玫瑰金发。

    再是天花板上浅浅的影,以光勾勒出动人的侧颜。

    两秒后,眼膜消退。

    垂着夕阳的人世间向他完全打开。

    唐妮妮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祁越的企鹅回来了。

    她在给帮他梳头发。

    手指好漂亮。

    一根根又细又白,指甲短短的,像月亮的弧度。

    她右手握着木梳,时不时以尾指挑起一团发,放到摊开左手心上。用两指捏住缠发上面那一段,免得拽疼他。

    之后才让梳齿穿i插进发间,一点点地梳开乱结。

    记忆里,除掉企鹅,就只有好久好久以前的爸爸这样给他梳过头发。还打辫子,让他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唐妮妮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禁自枕头底下钻出半颗脑袋。

    近似胆怯又孤独的蜗牛,好不容易感知到一点儿外部的温暖,才鼓起勇气,从保护壳里谨慎地探出两根触角。

    有多久呢?

    没有人这样给他梳头发?

    他反应迟钝地数着,回想着。

    好几分钟过去,始终没能计算出一个准确数字。

    他实在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爸爸,也说不清爸爸从什么时候变得奇怪,总是打他骂他,拔他的头发。

    要问爸爸为什么讨厌他?

    好像也不知道。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变成那样。

    而且爸爸已经不要他好久了……

    失落的情绪突如其来,看着眼前的企鹅,唐妮妮不禁摸摸口袋,指尖触碰到一颗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

    他倏忽展开身体,带着枕头移动。

    身体缓慢扭转成蛇一样不可思议的曲线,脑袋凑到林秋葵腿边,向上抬起两只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糖。”

    明明身形骨架不算小,却意外地有种小动物感。

    他用双手捧着一粒小小的糖。

    分明是把从她这里获得的东西,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独自珍藏了好久,又送还给她。作为唯一拿得出手的回礼。

    所长说过的,大家都喜欢礼貌的人。

    他想被喜欢。

    还想有下次梳头发。

    所以要有礼貌。

    “谢谢。”  林秋葵接过糖,特意放轻语气:“妮妮,你喜欢娜娜吗?就是我们队伍里黑色短头发那个女生?”

    ……娜娜,他记得。

    唐妮妮像吐泡泡一样,说出两个字:“……朋友。”

    能做成朋友,说明关系还行?

    林秋葵若有所思,握住新一团打结的头发:“妮妮,我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能认真听吗?”

    ……认真。

    唐妮妮想了想,‘嗖’地抬起脑袋,掀翻枕头。双手平铺在床上,摆出小学生一样认真听讲的姿势,下巴微微仰起。

    似乎想以此表明:他有在认真听她说话。

    说起来,唐妮妮其实比祁越安分一百倍,日常表现乖巧又省心。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存在感又比祁越低一百倍。思维方式神秘一百倍,自我世界封闭指数索性高达一千倍。

    在不确定他能否听懂、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前,林秋葵先问一声:“要是以后让你听娜娜的话,你愿意吗?”

    “……”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唐妮妮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他有听到过很多次类似的话语,好比爸爸把他送到训诫所说:“以后你就听老师的,表现好我再接你回家。”

    他杀人了,做坏事情,一些陌生人又把他送到新的训诫所说:“这里跟你以前待的那个地方不一样,你只管规规矩矩听所长安排,争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明白吗?”

    外面下雨的那天,祁越走掉。

    没多久,所长也走掉,临走前跟他说:“小九先跟保安叔叔一起,过两天所长再回来陪你玩飞行棋,好不好?”

    那时他没有说话。

    而后他们搬到地下室。

    接着祁越带着企鹅回来。

    慢慢熟悉起来的保安,最终选择停留在永安基地。分别前也对他说:“小九啊,老头子顾不住你啦,你要听祁小子跟林闺女——得了,还是听闺女的,甭跟着祁小子瞎闹腾!”

    他一样没有说话。

    回想起来,其实绝大部分跟他说过这种话的人,把他交给别人的人,都再也、再也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

    ……爸爸没有接他回家。

    ……所长没有回来陪他玩。

    刚才企鹅也这样说了,唐妮妮忽然就意识到。

    ……企鹅不要他了。

    ……她给他梳头发,是因为想送他走。

    就像爸爸丢掉他的那天,久违地替他梳头发,编辫子。最后表情复杂地塞给他一个脏兮兮的玩偶娃娃。

    这是抛弃的信号,唐妮妮很熟悉。

    于是同样久违的,他想起来了。

    什么叫做伤心跟害怕。

    伤心就是……

    你的心脏一直一直往下掉,一直掉到身体外面,掉到空旷无人的海里,到处都没有人愿意帮你打捞它。

    然后你就没有心了。

    身体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害怕就是你的心还没有真的掉到大海里。它分开两半,小小的那一半在你脚下,大大的一半放在别人脚下。

    像花一样,踩到就会脆弱地碎掉。

    你不想碎,可是没有办法。

    权利在别人的鞋子上。

    从前唐妮妮并不清楚自己也有选择的余地。他差不多是一个包包,从这里被递到那里,从这个人扔给那个人。

    包包是死掉的,不会说话也不能动。

    当然就做不到表达,没法恳请某人把他留下来

    不过他,他还活着,他能动的。

    思维混乱的唐妮妮想到这里,毫无预兆地撑起身体。犹如一条颀长的美人鱼,倏然跳出平静的水面。

    脖颈纤细优美,长发根根漾起,宛若金色的丝线。

    他想学祁越蹭一蹭企鹅的鼻尖,——他看到过,每次祁越做完这个动作,无论提什么要求,企鹅经常选择纵容。

    可他跟祁越终究不一样。

    他知道的。

    因而又一寸一寸地降低身体,俯下脑袋。

    最终以鼻尖虔诚又天真地碰了碰企鹅的手背。

    不要丢掉他,好……不好?

    唐妮妮的眼里写着这样的话。

    看来是有所误会了。

    林秋葵叹一口气:“妮妮,把头抬起来。”

    ……不行。

    ……不好。

    ……这种说话的声音就是不好。

    唐妮妮有点伤心地抬起头。

    冷不防两只软腻的手贴上来。

    林秋葵双手托住他的脸,柔柔圆圆的眼瞳中亮起一个光点。好似选美专家般打量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旋即发出一声喟叹:“妮妮很漂亮啊。”

    唐妮妮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词:“……漂亮。”

    而在他贫乏的词库与独特的人生经历中,‘漂亮’  往往就代表喜爱,代表吃不完的糖果,高兴,乃至传说的幸福。

    那是被人真正期盼着的生命才能拥有的词汇。

    “……漂亮?”  他似乎抱着怀疑,微微歪头。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琉璃般晶莹的眼珠蒙着一层雾:“……妮妮?”

    几根头发掉落脸庞,林秋葵将其拂去。

    而后道:“是啊,妮妮最漂亮。”

    “妮妮听话。”

    “不吵,不闹,也不挑食。”

    “大家都喜欢妮妮,我当然也喜欢。”

    说这句话的刹那,其实林秋葵也有困惑: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话,不惧于表达情绪了呢?

    答案显而易见。

    是因为祁越。

    毕竟被爱的人才有表达的勇气。

    想到这会儿还赖在床上的祁小狗,没准待会儿抬眼看不到她,就要吵闹。林秋葵不由得扬唇,唇边陷下两个酒窝。

    “我喜欢妮妮,但是也爱祁越。”

    尽管祁越最后松了口,同意她照顾唐妮妮。

    然而——

    “我很喜欢妮妮,但祁越对我来说也非常重要。”

    “我不希望祁越因为这份喜欢而不高兴,不想让你们的关系变差。同时妮妮也应该学着自己长大,学着表达。所以我个人希望妮妮尝试去交新朋友,平时有事可以找娜娜。”

    ——以祁越的性格,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大爆发。

    假设祁越跟唐妮妮摆在同一天平,毫无疑问,林秋葵选择前者。因此与其闹到那个地步,倒不如趁早拉开距离。

    “当然,我和妮妮还是好朋友,随时随地都可以说话聊天一起玩。如果你跟娜娜相处得不舒服,也可以告诉我和祁越,以后就不跟她交朋友了。妮妮觉得怎么样?”

    林秋葵尽量以小孩能听得懂的言辞解释,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好多不同包装的糖果,以及一条裙子。

    塑料糖袋哗啦啦堆在床上,里面有软糖,硬糖,水果糖……各种各样不同的糖纸,在夕阳下折射着炫目的光芒。

    裙子是系统商城买来的,某大牌高定裙,布料轻薄,三层鱼尾裙叠加出灵动的波浪质感,此外上头还点缀着一朵朵精致的手工绣花,完美符合唐妮妮的花里胡哨审美。

    “……裙子。”

    唐妮妮巴眨巴眨眼睛,活像没见识过大场面的美貌小土包子,不由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悄悄地碰一下裙摆。

    “……给妮妮?”

    他看着林秋葵。

    林秋葵点头:“给妮妮的礼物。”

    “礼物……”

    礼物给喜欢的人。

    报复给不喜欢的人。

    所以,企鹅还是喜欢妮妮,没有丢掉他。

    就是祁越生气,娜娜,新朋友,¥

    唐妮妮趴下身,以平视的角度,满心雀跃地拨弄着裙摆,看着它一次又一次掀动,让他想到小鸟展翅欲飞。

    笨蛋脑瓜里一通乱码转来转去,倒是神奇地得出一条正确公式:就像以前大家都说,祁越要让着妮妮。

    祁越让他好久。

    所以现在就轮到他让着祁越。

    企鹅是祁越先找到的朋友,他不能抢。

    不过他也可以找到一个没有别人的朋友。

    自己最喜欢的朋友。

    就是这样。

    妮妮乖乖。

    乖乖的妮妮最终以自己的方式接受‘监护人第n次变换’的事实,待林秋葵滴完眼药水走后,他坐在夜灯下。

    一袋一袋拆开糖果,一粒一粒数好糖果。

    一打糖果纸压得平平的,无论边角抑或封口,没有半分破损;糖果都放到宝贝布袋里……结果塞满了,鼓鼓的。

    唐妮妮握着布袋,看似神游,实则苦思良久。

    ……想到了。

    他找到枕头拉链,把枕芯掏出来,糖果放进去。

    这样就有了一个糖果枕头,每天陪着他睡觉。

    还有裙子。

    漂亮的裙子。

    是给漂亮妮妮的礼物。

    他超级喜欢它,不敢折。

    便放到床上,把里面一半床让给它。

    自己抱着新得到的糖果枕头睡到外面。

    明天要找娜娜……朋友……涂药。

    药在袋子里……袋子挂在床上。

    脑袋里回荡着企鹅说的话,他慢半拍地爬起来看了看,又伸手摸摸。确认袋子还在,这才放心地躺回来。

    ——夜晚六点,林秋葵沟通成功。

    唐妮妮也自愿接受变动。

    于是天黑又天亮,大约12小时后。

    压力便来到叶依娜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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