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越突然暴起, 突然失控又突然得到控制,全程不超过十分钟。
然而期间造成的破坏力巨大, 整个炕洞如同被旷世暴风雨摧残过一般, 遍地狼藉碎片。
若不是林秋葵及时展开保护领域,童佳那边又予以压制,只怕这场无厘头的异能战影响还能波及到更远。
这一切落到卫春元的眼里, 他想,原来这才是异能者。
难怪部长如此看重他们,坚信只要有了他们, 那些埋藏于地下的第一批异卵定能重见天日。
不过……
他暗暗望了杜衡一眼, 总算亲身领会部长此前说过的‘想让这两队合作, 没那么容易’的具体含义。
眼看场面陷入僵滞,卫春元腹里早早打好草稿, 刚想开口打圆场, 不料林秋葵先一步出了声。
“不好意思, 是我的失误,以至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好在没有严重伤亡,这句话她压着没说。
仅侧目递了一个眼神:“为了表示歉意,刚才不幸受伤的人, 包括你们身上其它疑难旧伤, 我们会负责到底。”
夏冬深意会,微笑着朝袁南走去。
“还有毁坏的家具, 作为补偿, 这些够么?”
抬抬手指的功夫, 地面上凭空多出数袋大米、两筐鸡蛋。
林秋葵抬起眼皮,视线在杜衡脸上意味深长地停顿五秒,再施施然挪到卫春元身上:“如果够了, 麻烦您带我们去今晚的住处。”
“应该已经替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对吗?”
分明是很平静无波的一句话,不知怎的,卫春元竟听得有些心惊肉跳。
内心所产生的第一反应是:她肯定猜到了。
猜到他们有意安排两队碰面,借机试探双方合作的可能性,顺便评估两支队伍的能力高低。
紧接着又觉得讶然、欣慰。
小姑娘初亮相时,样貌楚楚,身形纤弱,他们还担心她道行太浅,压不住这一队异能者——尤其是从光海训诫所出来的反社会分子,更遭不住有心人的算计。
不过看此时此刻,她还是那样瘦的身板,眉眼清丽,脸颊边、脖颈处、锁骨晕开大片大片的血红,肩上还伏着一只庞大而苍白的‘野兽’。
为人处事倒极其沉着果决,说起话来不卑不亢。
有这份气魄,说不准足够担当大任。
杜部长闭目不语,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待夏冬深治愈完伤员后,卫春元作出请的手势,准备带他们前往安排好的住所。
当走到所谓「预言者」也就是那个雀斑男生身边时,林秋葵刻意放慢脚步,头不动,只眼睛睨向他,问了一声:“你是谁?”
男生双手捂嘴,似乎还沉浸在异能大战中,红着脸兴奋地回:“我叫江然!今年16岁!我能预言!其实我是你和祁哥的超级fans,我喜欢你们好久了,我&a;a;a;a;……”
他激动到嘴皮子直打滑,年轻的脸庞挂着近乎天真无畏的笑容。
“……”
不一样。
姓名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
林秋葵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感到惋惜,失去了一个与故人重逢的机会。
顾及到祁越的状态不好,她没再听下去,漠然的收回眼神,与之擦肩而过。
“哎,我还没说完呢。”
江然一脸失落的表情,用没人能听到的音量喃喃自语:“难道是我的开场白不好?葵姐不喜欢自来熟的人?不对啊,只要不涉及底线,她不是挺好相处的咸鱼人设吗?难道我不小心踩雷了,被她发现其实我……”
再往下,内容太过隐秘,连他自己都晓得消音。
二十分钟后,卫春元去而复返,转替童佳等人安排住所。
人们来来去去,最终空下一个炕洞。
顾海洋向前屈膝,抓着一袋大米仔细查看,翻过面又扫两眼,果然不见任何生产日期、配料表等详细信息。
挥手即来的食物,表明不悦的林秋葵。两件事合起来看,他不得不说一句:“杜衡,你这步棋走得急了。”
在他看来,那个小姑娘还算好说话的性情,好言相求并不难,偏杜衡选择了吃力不讨好的沟通方式。
他不理解。
杜衡则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他只是垂着眼回:“再慢就来不及了。”
寂静的地下,人们走了。
于是连微弱的光亮也随之离开。
杂质纷扬的昏暗中,杜衡重重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一大捧浑浊发黑的血。
他满不在乎地甩去,鲜血淋漓双手握住坐垫下的轮胎,一点、一点碾过粗糙坎坷的地面,向前滑去。
—— 通过某种直觉经验以及江然的预言,他明白,他的路已经不长。
官方的大厦摇摇将倾,区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杜衡,唯一能做的就是顶住所有压力,赶在下一次倒计时前为人们创造一个奇迹。
必须是无比盛大的奇迹,否则就不足以抵抗更高阶、更强悍的怪物诞世,所带来的冲击与绝望。
国人需要希望,他便不惜一切、孤注一掷地企图留给他们一个希望。
至于最终是成是败,世人理解与否、赞美或责怪痛骂与否,完全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将继续前进。
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亿万民众,为了把这个位置交到他手上的吴澄心,无论前方等待的是鲜花红毯,抑或黑暗鬼怪。
杜衡将一直前进,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
至死方休。
……
“很抱歉刚才给你们带来的不快,希望你们能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卫春元说完几句客套话,大约也清楚自己的话没有实际作用,识相地转身离开。
叶丽娜往洞口挂上布帘,大伙儿快速绕着屋里走了一圈。
“五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口,基础家具都有,除了门。”叶依娜左右打量:“这里没有金属,我到车上拿一些,做几扇简易铁门。”
林秋葵没有反对,只让红黄毛先开着房车离开镇子,但不要离得太远,暂时观望一会儿。
叶依娜应下了。她手脚快,没几分钟便搬着一沓铁板回来,做好了门。
通宵赶路负担大,其他人接连回房间睡下,独林秋葵、祁越留在客厅。
好点了吗 ”
林秋葵背靠沙发坐着,祁越闷头不吭声。
灯泡低低悬挂于两米左右的高处,光源摇摆不定。
祁越情绪消沉,自从被企鹅脖颈边那道刺目的伤痕惊醒后,就像患上自闭症的小狗,一路上不讲话也不肯看人。
只反常地安静颓靡,径自不作声地埋在她肩上。
直到林秋葵让他躺下,要给他按摩。
他无声地反对了一下,发现并不管用。
一具瘦削的身体、一颗绒绒的卷毛脑袋被推了又推,这才听话地侧躺下来。脊背弯曲,如受惊的虾用力蜷缩着。
四根手指分别按压住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手法地道,力道轻柔,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该死的头疼。
光晕如流星般四处流动,寂静蔓延着。
祁越脸色苍白,睫毛轻颤。好半晌才抬起眼睛,将散乱的眼神重新凝聚起来,伸手碰了碰林秋葵的额头。
那里有一块不明显的红印子。
他推的。
本来都破皮淤青了。
他推的。
肯定很疼。
他推的。
做了坏事的小狗脑子里翻来覆去就这一个想法:
他推了企鹅,他把企鹅弄痛了。
懊恼的神色简直藏都藏不住,林秋葵看了,不由得握住他的手腕,侧过脸,蹭了蹭那质感粗粝的掌心。
她说:“已经好了,本来也不疼。”
祁越不信。
对不起,他想他应该老老实实说这个。可他的喉咙好像有些干涩,一开口就变成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控。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伤害她。
明明以前不会的。
偏偏这次特别严重。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嫌他麻烦。
更让人不舒服的是,祁越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收场。
每一次杀人都会牵扯到企鹅,每一次乱来都得她出面解决。就好像他只会打架,其他什么都做不好。
他因此感到挫败、烦恼、恐慌、自暴自弃……或许还有很多,还有更多更多超越寻常、难以描述的复杂情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显得他更加软弱没用,一点都不值得被她爱。
——原来爱有时是会让人变成这样的。
优柔寡断,惶惶不安。
似乎到了这个节点,祁越才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当初在庆典上企鹅要那样郑重其事地强调,爱一个人必须爱她的全部,包括所有隐藏的缺点。
在爱这件事上,他总是抢得很快,懂得很慢。
林秋葵恰恰相反。
她走得慢,说得少,但全都明白。
她是明白他的,有时甚至不需要语言。谁让他总是目光热烈地看向她,黏黏腻腻地缠着她,至始至终、无时无刻都在表达她对他的重要性。
而现在难得的轮到她了。
轮到她用确切的行为让他明白,他相当重要。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别多想,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变得不喜欢你。”
——别怕,祁越。
影影绰绰的光照下,她的眼澄澈明净,好似就写着这样一句话:别怕,祁越,我没有不要你。
祁越顿时安心不少。
他非常疲惫,精神上的消耗远大于体力。
一旦放松意志,那双黑漆漆的眼瞳立刻涣散开来,水草般柔软的头发吸了血,湿漉漉贴着眼皮,弄得满脸脏兮兮。
林秋葵拿出毛巾,接了水,慢慢从干涸的血块中擦出额头、眉眼,再来是英挺的鼻梁,薄削的唇角。
“睡吧。”
她抚摸着他的脸,带着光一并亲吻下来。
温柔得近乎圣洁、梦幻。
这就是祁越记忆里第一个从不嫌弃他的人。
第一次无论他把自己弄得怎样脏乱,怎样差劲,怎样狼狈,都会张开双手拥抱他的人。
“……你不要走。”
他忍不住依赖她,央求她。
卑微又可怜地攥住她的手指。
“我爱你。”
他卧在她的腿上,衣服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撕坏了,向后显露出一片伤痕累累的脆弱后背,三两块石头似的突起来的硬骨。
他一遍一遍固执地、意识迷离地说:“我爱你,林秋葵,只听你的话,你不要走……”
不要像那个女人一样憎恶他。
不要像血缘上的父亲一样放弃他。
他有在挣扎,他很想变好,真的很想重新被捡起来。
所以他才宁愿饿死都不吃人肉;他没有杀很多人,至少不会无缘无故杀老人和小孩,也很少故意找别人的麻烦。
种种行为,也许归根究底,他一直一直在等着有一个人会突然把眼睛转向他。然后说:
原来这就是没人爱的祁越,看起来也没那么糟糕嘛。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爱你,那我勉强爱你一下好了。
他就在等这个。
好不容易才等到的,为此哪怕精疲力尽,也要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索要一个承诺。
孩子气到仿佛必须拥有承诺和手指,才敢放任自己闭眼沉沦。
多没安全感的小狗啊。
好在林秋葵向来是溺爱他的。
他想要的,总能在她这里得到回应。
“我不走,永远都不会走的。”
她说:“我也爱你。”
睫毛触碰睫毛,又是一个温情的吻。
啪嗒,灯关了。
暗色袭来,猫猫狗狗乖巧都趴到地上。
祁越得到了答案,十指好比嶙峋的怪物触角,仍然死死缠缚着心爱的企鹅,那个他梦寐以求的渴望与救赎。
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安然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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