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铱想说些什么, 但是喉咙依旧只能发出一些弱小、表意不明的气音。
这还算情况在好转,她刚到这个时空气泡的时候,连这种气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手短暂地碰了一下她的下巴, 已经收回去了,但是人没走开,万铱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清冷气息。
“你不能说话?”那人问道。
万铱连连摇头, 她试着做手势, 但是“我不是本地人,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以前是可以说话的”这句话太过于复杂,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比划才能表达清楚,也不知道对面能理解多少。
“你不应该喝酒,酒气盖住了气味,我现在没法知道他们给你用了什么药。”他的声音慢慢平静了下来,威严冷厉的意味淡去,只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
是那种没有任何情绪, 你感知不到他一点心结的声音。
万铱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见她没反应,对面那人的耐心很有限, 当即转身就走,不再管她。
万铱已经想起她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
仇衍的声音。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声音就是这样无喜无悲。
但是仇衍的声音比较特别,他说话的时候气音略有点多,说短句尚不明显,说长句就能听出来。可是现在面前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正常, 并不会带出多余的气音。
万铱记得, 陪她进来的工作人员说……进入那个s级时空气泡的人会被抹去记忆, 遗忘自己的来处。
会不会她就进入这个时空气泡?会不会当时在无限定者协会的其他人也被一起卷了进来?
他是失去记忆的仇衍吗?
因为记忆被抹掉,独一无二说话的方式也随之发生改变了。毕竟人类的一切都是以过去经历为基础建立发展起来的。
万铱没法问出声,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去追他的脚步。
那人行走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山泉的清冷气息更是微弱,稍微拉远距离就闻不见了,万铱生怕跟丢了,顾不上岩洞漆黑,强行往前追。
岩洞里的地面还算平整,但还是会有无法被铲平的乱石盘踞在角落。万铱是摸着墙走的,十几步就要绊一下,走了短短几分钟,已经连续摔了三跤。
她走的急,摔得也凶,手臂、腰、大腿摔出几块淤青,但她总能迅速爬起来,继续往前追去。
“别追了。”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去,我不需要祭品。”
万铱在黑暗中摇头,她没有贸然上前,站在原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她聚精会神,试图从黑暗中看到他的一点点身形。
到底是不是衍哥哇。
见她不走,那人没有再说话,岩洞里面一时沉默下来。
万铱有些不安,不确定自己这么执拗地违抗他的意思,会不会惹得这位神明不快——她并不确定他的身份,但是确定他可以随手把她杀了。
血祭也是祭品的一种。
她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可怜一点,使自己像一个无辜且构不成半点威胁的羸弱女子,希望能博取到对方的同情。
浓重的黑暗中忽然亮了一下,万铱条件反射地朝光源望去,看见墙壁上有盏陈旧的青铜灯盏上凭空出现了火焰。
真是凭空出现的——那个青铜灯盏上没有任何灯油、灯芯,那簇火苗甚至没有挨着灯盏,是悬起来的。
火焰燃烧起来有轻微的“沙沙”声,是纯粹的白噪音,听在耳朵里酥酥麻麻的。
那盏灯亮起来之后,紧挨着它的灯也依次亮了起来,火苗不太大,发出的光亮也有限,但那么多盏灯已经足够万铱看清楚所处环境的
全貌了。
她在一个废弃的祭台上。
岩洞内的空间很大,祭台在正东方,祭台上还有一个石质的、半人高的圆台凸出地面,圆台上的古朴花纹还依稀可见——花纹样式并不是她见过的那只金乌,而是一只张开的眼睛。
这里,以前是另一个神明、或者另一个邪祟的祭台吗?
祭台的西侧是一条已经看不清楚台阶的路,路的尽头再次没入黑暗,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青铜制品凌乱地倒在地上。
因为长久处于黑暗之中,骤然见到光,万铱只匆匆对周围环境留下一个印象,瞳孔来不及收缩,大量光线射入视网膜,她感到烧灼的疼痛,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等她强迫自己再次睁开眼睛,大脑对周围环境的成像还处于异常状态,好像视网膜上刷了一层感光乳剂,所有东西都蒙上了暗青的雾气。
她面前是一堵男人的胸膛。
万铱抬头望去。
那是一张冷漠乖戾的脸,仿佛林中猛兽、佛旁天王,让人觉得他家属缘薄、六亲无靠,是天地之间孑然一身。
他眉眼中带着微妙煞气,但万铱认为那并不代表他在生气或者起了恶意杀心,相反,他是藏空性心、无心相心,远离凡尘人世种种因缘寂灭,不在乎任何事物,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妥,所以毫不掩藏自己的性格底色。
确实是仇衍的五官。
可是,万铱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人和仇衍联系起来。
其实,她若早几年认识仇衍,见过仇衍在资安处自生自灭的时光,绝不会有这样的结论——他被强行带回人类社会、没被商秉衡矫正之前,就是这样一副模样,那时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是仇衍吗?
她和仇衍其实只是普通朋友,她对他没什么太多了解,不知道他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人就在她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她没法确定。
万铱张了张嘴,无声地喊出一声犹豫的“衍哥”。
仇衍没能解读出她动作弧度极小的唇语,单手将她拎起来,放在祭坛中央的圆台之上。
他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束成高马尾,隐约能看见墨黑长发中有一闪而过的银色。似乎是发绳上另垂有银白丝线,掺在黑发中。
万铱没察觉到恶意,所以没有反抗,茫然地注视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她甚至还把注意力分给了视线边缘的祭台,注意到下方散乱陈列的青铜器上也铭刻着“眼睛”的图样。
到处都是眼睛。
然后她的下巴再次被抬起——他只是用食指指节把她的下巴挑了起来,两个人皮肤触碰的面积十分有限。
万铱顺着被仰起脸的弧度,去看他的眼睛。
她想人的眼睛总不会变得太多吧。
她如愿以偿看见了他的眼睛,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看得更清楚。
因为他忽然吻了过来。
万铱当场宕机。
你可以随便从自己的朋友圈里找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异性普通朋友——对话不超过五十句的那种,想象一下他忽然亲了过来,然后你就会理解万铱脑内的一片空白了。
这是个来势汹汹的亲吻。
他食指和拇指一用力,轻松让万铱把嘴唇张开,然后肆无忌惮地闯了进去。
冰冷的山泉气息充斥着口腔。刚才被烈酒侵染过的舌头一直酥酥麻麻,这一下骤然碰到冷气,仿佛高烧的额头被冰敷上,瞬间病人的脊骨都在打颤。
此时万铱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往后一躲,双手撑地,迅速变幻姿势,本能地要逃。
她认识的仇衍可不是这样的。
万铱还没爬出去半步远,就被抓住腿拉了回来——她腿
上还有刚才新鲜出炉的淤青,仇衍又半点力气没收,给万铱痛得一激灵,更加剧烈地反抗起来。
“你躲什么?”仇衍的声音带了些疑惑。
他觉得她一路跟过来不愿意走,是因为想作为献给他的祭品存在吗?所以会疑惑,明明如她所愿,在享用她了,为什么还要躲?
这、这明明是衍哥的声音,是衍哥的脸。
她记忆里,上次见衍哥,他还是一个社交技能匮乏到可爱的普通朋友。虽然两个人交情不算太深,但是他十分真诚,她对他印象很好,觉得以后可以往好朋友的方向发展的。
好朋友,就意味着高度信任对方不会伤害自己,高度肯定对方的性格与三观,认为和他待在一起是可靠且安心的。
不是现在这样。
巨大的错位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万铱当然无法在和他的角力中获胜,没坚持多久就被重新拉了回来。
于是那个吻又继续下去。
他吻得很深,一手扶着她的后脑,不准她往后退,同时那双清明透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万铱不愿意闭上眼睛逆来顺受,可是也没法去看他的眼睛,这明明是仇衍的眼睛,她感觉极度的荒谬与羞耻。
她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好像祭坛的高台下站满了虔诚的信众,青铜器皿中装满三牢五牲,在浓重的血腥气中,信众们为神明对祭品的喜爱而欢欣雀跃,在心中畅想明年的风调雨顺。
然后这个吻忽然就结束了。
刚刚还是令人窒息的深吻,忽然就分开了,结束了。
万铱看着他消失在祭坛北侧的黑暗中,还没想好自己要不要逃、往哪逃,就看见他去而复返,把一包草药扔给她。
是她在祭品中看见的那种包装精美的叶子——好像就是被恭敬放在山门前的某一包。
“嚼,不能咽。你就待在这儿,明天早上自己走。”他简单地扔下这句话:“告诉他们以后别送祭品来,再送我走。”
然后他就像每一个好心诊断病情但是被病人医闹的医生一样,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更不想听病人的回答,瞬间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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