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宜笑完了,才道:“贵府上账本,我明日就派人交予郎君。只是府上只靠每年食邑和俸禄支应,这些年米价都涨了三成,郎君却未曾升官,早已入不敷出,账上钱物稀薄,郎君要好好核对。”

    是的,这十年,韦秉礼的那个闲官头衔居然一级都没升——这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韦秉礼顾不上舒宜话里的讥讽,追问道:“那库中的东西呢?田庄呢?铺子呢?”

    舒宜微微睁大眼睛:“入不敷出,都卖掉了啊。”

    “你……可恶!”

    两人都知道,府中状况并没有舒宜说的那么差,毕竟原身可是勤勤恳恳贴补了十年,可这话说出去,韦府颜面就要扫尽了。现在舒宜打定了心思耍无赖,你不补偿嫁妆,好啊,那你们扣在我手里的米帛铜钱,房契地契,一文都别想拿到。别问,问就是入不敷出,账上一穷二白。

    明知她在耍无赖,韦秉礼一时竟找不到办法,当即又觉得已经包扎好的额头又开始胀痛,强忍眩晕,骂了一句便拂袖而去,临走还被地上的箸滑了一个趔趄。

    现在才有人敢缩着脖子上前,把地上的箸捡起来,给舒宜送上一双新的。

    舒宜心情颇好,这粟米饭粒粒分明,散发着清香,可不能浪费。

    不过几日,越国公和越国公夫人便亲自到侯府,商议和离之事。

    韦家这边,老夫人犯了头疼,病病歪歪地坐着,韦秉礼头上带伤,脸色发白,气势上就是一弱。

    那日京兆来过后,韦家终于识趣了,再不提休弃之事。舒宜却啜了口茶,悠悠道:“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同你义绝,至于你该还我多少嫁妆,也一并让官府来判吧。”

    老夫人忙道:“这可不行!”

    时下小民惧讼,韦家发迹时间短,看见官府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公府和侯府的姻亲,和离倒还罢了,闹到官府去义绝,那真是里子面子全丢尽——越国公府势大,侯府却无根基,想也知道谁吃亏啊。

    老夫人忙示意韦秉礼说话,韦秉礼放下茶盏,强笑道:“也是夫妻一场,何必呢,嫁妆不必官府来判,韦家不是不识礼的人家,除去嫁妆,还有补偿。”

    “我家也不是贪图钱财的,”越国公夫人和煦一笑,“这是小女当年的嫁妆单子,就按这个来吧。”

    老夫人和韦秉礼都是一噎,和离容易,这钱从哪找来?

    舒宜看在眼里,礼貌地提出建议:“要不……还是上官府谈?”

    “不了不了,”老夫人咬牙吩咐,“取我的钥匙来,找人开库房清点一下。”

    舒宜轻笑。

    义绝当然是吓唬人的,本朝律法,她要和韦秉礼义绝,要么是韦秉礼殴伤、杀伤她父母、祖父母,要么反过来。她当然没兴趣为和离让父母去碰瓷,要是自己殴伤对方长辈呢,有理也变没理了。

    当然,韦秉礼要是想告,可以凭额头那个被舒宜砸出来的伤口去告,但谁让他不读书呢?一下就被唬住了。

    对恶人要用恶人的招式。要开窗,就先搭个梯子掀房顶,闹得气势足了,大家才能有余地坐下来文明礼貌地谈一谈。舒宜提了义绝,又找了京兆来小秀肌肉,一看原本面团似的媳妇不是好欺负的,他们就吓得歇了休妻的意思,只想着赶紧和离把这祖宗送走,为此多给点财物也在所不惜。

    对着嫁妆单子越清点,老夫人和韦秉礼越心疼。要全部还上舒宜的嫁妆,怕是要把大半个侯府挖空了,这些年从舒宜手上要银子那么容易,当时花别人银子不心疼,没成想是要还的。

    为着舒宜没有嫡出子女,老夫人没少当面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当时舒氏也都低眉顺眼领受了,不曾有半句不恭,老夫人只觉心安理得。现在才发现,这媳妇这些年明里暗里对侯府的贴补,简直是只下金蛋的母鸡。

    现在母鸡走了不要紧,要把金蛋带走,如何不心痛。

    一边下人还在低声禀告老夫人及郎君,舒家三口已等得不耐烦了。越国公与夫人对视一眼,道:“贵府先盘点,我先去看小女收拾些东西,免得届时乱糟糟的来不及。”

    韦秉礼强笑着答应了,舒宜却道:“我收拾行李大约要三天时间,不知嫁妆能不能在三天内清点出来,若不能,走一趟京兆其实也不麻烦。”

    也不等回答,她笑着走了。

    到自己院里,越国公夫妇又和女儿说了好些话,才念念不舍地离开。

    舒宜笑道:“三天后就回家了,阿耶阿娘莫念叨了。”

    送走父母,舒宜看着下人收拾东西:“这盆牡丹小心收好,别损伤了叶子和花苞,还要等它开花呢。”

    “琵琶,你把任务分下去,列个清单,每人负责几样东西,都要签好字,别坏了丢了。”

    满院忙忙碌碌的仆役中,铃铛来报:“娘子,大郎求见。”

    其实她已吩咐过,韦家人有事,都不许再来烦她。但韦希信是原身一手带大,舒宜有些犹豫。

    “算了,让他进来吧。”

    一个清俊少年缓步进来,对她行礼:“阿娘。”

    双眼有神,行止有度,比他便宜爹好了太多,不愧是原身一手教出来的。

    舒宜想起记忆里的白白嫩嫩小团子,原身从抱着到牵着,现在都和她一般高了,就暗地叹了口气,温声道:“起来吧。”

    “是刚下学吧,有什么事?”

    “孩儿听闻今天阿娘议的事……”韦希信闭了闭眼,“阿娘之前给我的私房钱,我明日叫人送来,还有我攒的些钱,钱虽不多,都给阿娘充作体己。阿娘若愿再嫁,正可作嫁妆,若不愿再嫁,拿着打点首饰珍玩也是好的。”

    “你这孩子,”舒宜揣度着原身的语气,“给了你的就是你的,我还找你拿回来不成?”

    “阿娘,”韦希信抬头,眼眶已红了,“阿娘自我三岁抚育我长大,关心我穿衣吃饭,教我认字念书,告诉我做人的道理。不论如何,阿娘于我永远是母亲。”

    原身与韦希信是有真感情的。

    她嫁过来时,韦希信只是个三岁的小团子,老夫人厌恶他生母,养得并不上心,韦秉礼又是个整天嘴上嚷嚷着怀念发妻不管事的。天冷了没人记得加衣,三岁的孩子染了风寒,舒宜把他抱到了自己院子里,又是延请大夫又是亲自照顾,从瘦瘦小小一个,养到如今挺拔俊秀。

    韦秉礼作妖,骂她养原配的孩子是心怀叵测,要把韦希信抱走,最后是韦希信一日三顿的哭,才把孩子又送回来。

    原本的那个舒宜真是没有丝毫私心,也许是抱着把孩子养好就能挽回韦秉礼的心思,也有可能真的喜欢孩子,总之,把韦希信养的很精心。韦希信第一次开蒙是被抱在舒宜怀里念诗经,第一次出游是跟着舒宜去赏花,第一次去上学是背着舒宜缝的小书包小箭囊。因他太早没了母亲,怕他失去对生母的记忆,舒宜也给他看生母的画像,教他做人的道理,继母与继子之间难得没有隔阂。

    后来韦秉礼不喜舒宜,日益流连于妾室之间,厌恶韦希信被舒宜养得忘本,不认原本的母亲,舒宜和韦希信越发相依为命。好在韦希信长大后一点不像那个渣爹,每年祭拜生母,也很敬爱养母,每年都不忘用攒下的月钱给舒宜打点簪子手镯。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难得的温情。

    舒宜突然哽咽了,不必再去借助原身的情感,自然而然道:“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说这些。”

    韦希信过来扶她在廊下坐好,自己找个小杌子依在她身侧坐了,说:“孝顺阿娘,是应当的道理。”

    “我与你阿耶夫妻缘尽了,”舒宜道,“和你倒是很有母子缘分,以后虽不能母子相称,你若是心里还有母亲,就别跟母亲见外,拿着这钱好好读书,早日成才。”

    “是,”韦希信应了,却不叫韦秉礼阿耶,只生疏地称父亲,“父亲……为人荒唐,阿娘这些年受委屈了,我不敢挽留阿娘,只盼阿娘往后都能称心如意,再不皱眉。”

    “好孩子,好好读书,钱我是不会要的,”舒宜抚着他发顶,刻意模糊了称谓,“你阿娘,不会要你的钱。”

    “你只管安心读书,没有几年就是大人了,娶妻的事自己上心。平时读书辛苦,不要太废寝忘食,冬日寒冷,晚上记得进一碗热汤。”拉拉杂杂一堆,都是原身之前挂心的事,舒宜都一一交代了。

    好说歹说,舒宜没有要韦希信的钱。送走韦希信,也没什么别的事了,她把库房钥匙和房契地契都一交,安心等着韦府还嫁妆,她好走人。

    和离和成亲一样,都是两个家族的大事。三日后,越国公夫妇又赶来,老夫人和韦秉礼还特意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见证交还嫁妆的事宜。

    舒宜略略看了一眼清单,看来韦家为了尽快把她这尊大佛请走,下了血本了,居然真的把她嫁妆的亏空还上了七八成。她回想起这几日听到的,韦家在长安卖田卖地的风声,不由一笑。

    整个韦府怕是快被挖空了,之前二郎君和三郎君两家借着不分家的光从舒宜手上沾了不少好处,这会也跟着吃亏不少。他们不会想着之前吃的肉,只会想着大哥和离,却把整个韦家掏空,侯府以后还能太平吗?

    想到这里,她心情颇好,也不计较差的那点嫁妆了,点头以示对这份清单的认可。

    “好,”族老道,“双方既无异议,便各持一份和离书吧。往后各自安好。”

    韦秉礼和老夫人这几天看上去都憔悴了不止一成,舒宜接过和离书,老夫人突然道:“舒氏,你好得很,以后……以后你悍妇之名闹出去了,自有报应的。”

    这是输得彻底,想从嘴上讨点便宜了,舒宜轻巧地说:“哦,是吗?”

    老夫人还要再说,却被一个喜气洋洋的小黄门打断:“圣旨到——”

    众人忙乱地设香案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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