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将军,您说有我父亲的消息了?”
“是,”闻岱拒绝了裴家兄妹留给他的上座,立在原地道,“令尊在军中的名字是裴得胜,崇道五年投天雄军,崇道六年、八年、十一年屡次建功,累升至千户,崇道十二年,转入玄戈军,先为亲军队长,后为我麾下裨将。崇道十八年,我荐他到虎贲军为左将军,崇道十九年,突厥大举南侵,连下三关,虎贲为主力迎击,遭陷,裴将军所在前军几乎全军覆没,十不存一……”
说到最后,赳赳男儿已是吞声哽咽。
崇道是今上年号,崇道十九年,便是三年前。
三年前那场惨祸,大半个北方都遭战火,虎贲军作为最先迎击的主力,伤亡也最大,档案早被兵火焚毁,往来送信的人怕也牺牲在战场上了。十几年间,裴重山升迁的历程横跨三支军队,在军中用的又不是原名,就此失了音信。
裴明彦苦笑一声:“我们也料到了……不过是一直欺骗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如今终于有父亲的下落,也是好事。闻将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哪来的恩德,某这几年都在竭力为麾下……将士寻访家人,但令尊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原名,虎贲军的抚恤有所疏失,我竟没发现,”闻岱淡声道,“是某疏忽,致你兄妹三人等了三年,万般歉意,也不能弥补。”
裴明彦摇摇头,示意弟妹上前对闻岱致谢。两个小的手拉着手,眼眶红通通的,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闻岱侧身避过礼,扶起两个小的细看,道:“你是静娘,你是玄郎,对不对?裴兄弟常说起你们。和裴兄弟真像。”
“将军,阿耶在家的时候经常说起他的主将,就是你么?你和他关系好么?阿耶说你战无不胜,那阿耶呢?他英勇吗?”裴时玄声音涩涩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闻岱看着他们的眼睛,认真答道:“裴兄弟很英勇,每次总冲在前头,因此一直是亲卫队的前锋。他能开八石弓,也擅骑马,能在马上射重箭,每发必中。他不喝酒,每次战后大伙喝酒,他就在一旁练书法,军营里的对联都是他写的,还帮一些不识字的兄弟写信。裴兄弟善说笑话,人缘很好,后来他做裨将时,常跟我一起训练新兵,新兵都很服他。他很英勇,是个英雄。”
裴时玄咬紧了牙,却还是滚下一颗豆大的泪珠。裴静姝紧攥着他的手,道:“阿耶很英勇就好,他总说他要当英雄。”
“他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闻岱点点头,双手捧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包裹,轻轻放在桌上,“这是还能找到的两三件东西,是令尊当年用过的,还有……”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下去:“令尊后来虽不在我军中,但凡是从我军中待过的,后来又无音信的将士,我皆私下设了牌位,旬日供奉上香。我贸然将牌位也带来了,你们若愿意,给令尊上一柱香吧。我也该给他上一柱香赔罪。”
闻岱说得很轻,能看出来,他一直小心地回避阵亡等词汇,不愿伤害到裴家三兄妹。
打开包裹,是几根毛笔,一快墨锭,还有一个刻了裴重山姓名的木牌。
就连一直保持着长兄风范的裴明彦也忍不住露出了泪意。
舒宜将闻岱带来后,一直静立一旁,没有搅扰。为了不让这四个人哭成一团,她终于道:“我也给裴将军上柱香吧。”
闻岱亲手将裴重山的牌位放至上座,是用很普通的木料做的,上头的字倒是很好,别有一番风骨,端正写了裴公讳得胜的年龄、籍贯、官职。
裴明彦带着些宽慰道:“父亲这些年也有香火祭祀,不致魂魄无依,甚好。”
几人静默无言,顺次拈香,在裴重山牌位前拜了三拜。
收拾好心情,裴明彦再次向闻岱和舒宜致谢,他准备带着弟妹先回乡,为父亲和母亲合葬。
闻岱点点头:“也好,我这里有些盘缠,你们万勿推辞。老家的事料理完后,再回长安来,直接到我府上住。”
裴明彦实在想不到到闻岱作为昔日裴重山的主官竟对他们如此关怀,短暂的惊愕后,便红着脸要推辞。
但闻岱不容他多说什么,执着他的手道:“当年战场上发过誓,兄弟们若不能一起战胜而归,便要彼此奉养家中亲眷。裴兄弟长我十来岁,却与我一直是兄弟相称,当年他喊我一声闻二哥,我见你们便如自家子侄一般。我厚着脸皮自称一声闻二叔,也不知你们认不认。”
话已至此,裴明彦只有应了。
裴家兄妹接下来要忙的事务还多,舒宜与闻岱不便搅扰,就相携出门去。
舒宜拱手对闻岱致谢:“麻烦将军了。”
闻岱揽着马缰,示意舒宜先走:“裴得胜之前在我麾下,原本就是我该做的。”
他今日着一身玄袍,样式简单,别无多余装饰,微蹙浓眉,神情认真,更显眉目清晰。
舒宜询问后,仅短短两天,循着复杂的升迁历程整理出裴重山的档案,将一切都搞得清楚明白,还找出了几件旧物,饶是干练如闻岱,想毕也是奔波数次,花尽了心思,哪里是一句“我该做的”能概括的?
舒宜心知他辛苦,也不争辩,示意琵琶送上家中名帖:“我如今就住越国公府,若是有什么事,不管是找越国公还是找我,都可派人递帖子。”
闻岱叫苍如柏过来收了帖子,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心头情绪万千,舒宜还是得打起精神做事。
终于可以让举子们离府了,愿还乡的还乡,不愿还乡的在京中安排宅子住着。舒宜终于不再需要从不擅长的四书五经中挑题出来考人,长出一口大气。
处理完这桩事,名下几个铺子她都来不及管,当即去找越国公说了闻岱的推断。
仍是在那间书房内,人比上次的密会更齐,听了舒宜转述,都知道了这件事是重要性。
越国公环视下首,示意他们先说。
舒游玩弄着手上的扳指:“闻将军说得很对,可我们也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冷笑一声,舒逐头都没转,立即拍了他一下:“慎言!”
舒游未出口的话被大哥拍了回去。
张晁再三捻须,最终叹道:“圣人……”
众人相对苦笑。
镇压流民的事一出,满朝文武,谁不觉得圣人荒唐?嘴上不说,心里压着的,全是敢怒不敢言。
今上最重视的一是面子,二就是权势,如今众臣已经和他有分歧,如果再顶着皇帝的不满劝他派兵,恐怕适得其反。
圣人最怕群臣结成一体,对抗天子权威,可偏偏他的所作所为,正在一步一步把大家往皇帝的对立面逼。原本朝中的主战派其他方面意见并不统一,到现在居然隐隐有合流之势,皇帝的荒唐举措功不可没。
大家隐晦的提议,舒宜听出来了,越国公自然也明白。他听过一轮讨论,不置可否,在结束后把舒宜留下单独讨论。
“你觉得闻望峦此人如何?”
闻岱字望峦,以字呼之,算得重视。
舒宜听得一惊,抬头看他,越国公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
“是个良将,也是个好人。”最终,舒宜只能这么说。
“怎么说?”越国公来了兴致,“我家珠珠不是最喜欢臧否人物了吗?怎么话少至此?”
舒宜摇摇头:“阿耶!我那是压不住气,性子又急,碰到蠢人奇葩必要找人吐槽出来才舒服。可闻将军既不是蠢材,也不是奇葩,他用兵神妙至此,就必不是个蠢人,从他到长安的举动来看,也很敏锐。我评价他,是站在低处,遥望高处的轮廓,不准的,徒增笑耳。”
“珠珠是该多养气,”越国公和煦一笑,“概括不准,那就详细说说他怎么做事的。”
舒宜把接触至今闻岱的举动给越国公梳理了一遍,然后说:“他身居高位,对故友的子女诚恳至此。对百姓也很是体恤,这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是,”越国公简短道,“按理说慈不掌兵,但是闻望峦既有沙场果决的谋断,又有一颗仁心。对上不畏权势,不以前程为念,对□□恤仁德,这几乎是个纯臣了。”
舒宜的手无意识揉着衣袖,忍不住问:“那阿耶,你觉得有希望吗?纯臣会结盟吗?”
“他若是在意前途,倒还真有点难,但他若一心只以天下苍生为念,结盟反而易,”越国公道,“因为任谁都清楚,兵事,事关国运,轻忽不得。”
“况且我家只是皇后外戚,既不欺男霸女,又不鱼肉百姓,老老实实在朝中任官,还是老牌勋贵,凭什么不能结盟?”越国公笑谓舒宜,“他若是惦记那点虚名,假清高,那就不是真正做实事的人。”
舒宜得了父亲的准话,喜动颜色,越国公看她:“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我就是不耐烦大家都黏黏糊糊的没个准话,”舒宜答,“兵事紧要,能有点进展我就高兴,大家都赶紧做事吧,吵来吵去磨磨唧唧,弄得我心急!”
她要出门,又被越国公喊住:“待我寻寻契机,你先稳着些,找点别的事做发散精力。”
“是!”舒宜的声音消散在长廊上。
越国公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笑着自言自语:“是该督促她养气了。”
舒宜秉承着越国公的吩咐,先不掺和这档子事。不得不说越国公非常了解她,知道她手头没事做就会闲得发慌,特地叮嘱她找些别的事消耗精力。
舒宜这回盯上了工坊的织布机。
要知道,中国古代纺织技术发展沿革是她毕业论文的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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