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呈一片惨然的血红,是被火光映红的。半个长安都烧起来了。

    扑面而来的热浪,滚滚浓烟,都极真实,舒宜被呛出了眼泪。

    不远处传来厮杀哭喊声,然后是轰的一声,城墙塌了个角,突厥人骑着战马冲进来,长刀横挑起一个人,再摔下去,血飞溅在地上,土地变成了暗红色。

    从这片破口进来的突厥骑兵越来越多,像张牙舞爪的狼群,他们顺着坊市内四通八达、横平竖直的道路长驱直入,和仓促集结起来的守军厮杀。

    又是一声野蛮苍凉的军号,城门也破了。

    长安沦陷了。这座代表着大桓最繁盛、最灿烂文明的城市一夜之间被硝烟战火笼罩,天亮后,只剩断壁残垣。

    是个噩梦。

    舒宜睁开眼,心还在扑扑狂跳。

    “阿耶,出征的事如何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越国公。

    “怎么了,精神这样差?来用碗酥酪暖暖身。”

    舒宜摇摇头:“阿耶,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长安城破了。”

    “我知道梦是假的,可它太真实了,”舒宜神情严肃,“就好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舒宜也试过努力回想原书剧情,但原书作为一个古早言情文实在过于合格了,全篇聚焦感情,关于朝局和交战这种背景不过寥寥数语交代。

    她想了又想,只觉得很多东西在脑中蠢蠢欲动,但怎么也找不到突破口。所能想起来的,只有韦秉礼和白菡萏在秋天成婚后,收购了不少粮食,而后带着粮食去南方拜访白菡萏父母。

    可书里没提前因后果,两人去了南方后就自然而然住下了,白菡萏还靠贩卖粮食得到了商业贸易的第一桶金。

    现在想来都是古怪。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南下,还直接留下?秋天又不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又是怎么凭囤积的粮食挣那么多钱的?

    如果是北方沦陷,粮价飞涨,大家一起逃往南方的背景,就突然说得通了。

    舒宜清晰地说出梦中情形:“边关守卫严密,靠近长安的地方却军备废弛,突厥人绕了个弯子,从折翎关长驱直入,大皇子坐镇礼部,想与敌和谈,谁料城门守卫有他们的内应,最终开门揖盗,长安破了。我梦见的就是今年,不是十月就是十一月,他们的首领颉利哥舒亲自率军来了,我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他骑马在最前头,拿着狼头刀,脸上有道横着的疤。”

    越国公脸色一凝:“你从未见过他。”

    舒宜道:“可我真梦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问题所在,”越国公道,“我率军见过颉利哥舒,那时候他还是老头领的养子之一,他脸上果真有一道疤。”

    “许是神仙入梦呢?”舒宜道,“一定是有凶兆,才有这梦的,早做准备,才不致遭祸啊,阿耶。”

    自从穿书后,舒宜就开始对神鬼之说敬畏起来,她都能莫名其妙的成为一本书中人物,那么其他的预示也不是不可能。

    “你的梦都很对,”越国公沉沉道,“昨天我请闻岱来府上,就是因为发现长安守军里有突厥细作,请他回去排查一下羽林军。”

    舒宜手抖得握不住茶杯。

    “好消息是,闻岱也有意结盟,”越国公缓缓道,“坏消息是,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凡是涉及的人多,意见就不能统一,都还有疑虑。我能压一压我们这边的人,闻岱却只是将领们的一个代表,不是领袖。”

    舒宜深呼吸几下:“联姻呢?我听人传了,越国公亲女,楚国夫人,和军中下一代最有前程的将领联姻,众望所归,姻缘一结,双方都再无疑虑。”

    “朝中最近是有此传言,但是谁说给你听的?我越国公府不卖女儿。”

    “我自己听见的,”舒宜道,“可以与闻望峦商议,假成亲,只要他愿意配合,就不是问题。”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舒宜压住扑扑乱跳的心脏:“不就是两派都有疑虑吗?联姻就是最好的法子,假成亲而已。”

    “还轮不到我的女儿做这种牺牲,”越国公道,“珠珠,事缓则圆,你太急了!”

    “我真的等不得了,从四五月我来……我回家后就一直在忍,一直在等,忍着圣人含糊不清的态度,忍着将军空有报国之志却无法出征,还要忍到百姓成为突厥人屠刀之下的两脚羊吗?我想做点事情!”

    舒宜态度坚决。她现在只想能切切实实地做点事情,不是当个壁花一样的女尚书,空领俸禄,不是献上华美而无用的绣花方法,而是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

    晚间,越国公夫人听说了,当即反对:“外头传的再沸沸扬扬那是外头的事,我家不卖女儿!”

    “阿娘,”舒宜无奈,“假成亲而已,彼此借个势,先让大家同舟共济,组织起来对抗突厥人,实在不行,过个一两年找个由头和离就是。”

    越国公夫人被她说得连连叹息。

    “行了,”越国公道,“珠珠,你想好了?”

    “是。”

    “阿耶也看出来了,你是鹰,不能当关在笼子里的家雀对待,你要是真觉得值得,那就做吧,”越国公一叹,“但你要是任何时候觉得委屈了,或是遇见了心仪的郎君,随时可以解除,不需有顾忌,父亲在呢。”

    既然劝不动,越国公索性再次请闻岱过府,这次舒宜本人也在场,可以自己谈。可算得十分开明。

    越国公开门见山,闻岱即刻拱手道:“越国公,前日说定了合作,某就不会反悔。某以身家性命起誓,绝无违背之意。”

    “你误会了,”越国公道,“非是不信任你,只是军中将领繁多,有不少都是起于微末,各有各的算盘。我要联盟,确实该拿出诚意。”

    此话不假。闻岱在新生代领袖中最有声望,隐隐有领袖之感,可也仅仅是隐隐。他一没有结党的心思,二没有钻营的精力,说得上是不党不群的君子纯臣。他一人愿意结盟,但要说服其他人,花费的精力可就大了,关键是时间耽误不起。

    闻岱没法反驳,头上隐隐见汗。

    “你是嫌弃我家女儿了?”越国公故意道。

    “不敢。”不管战场情况多危急,闻岱从来是语气平稳,指挥若定,有谁见过他忙着解释的样子?

    闻岱赶紧道:“楚国夫人才貌双全,秀外慧中,某怎敢?是小子才疏学浅,根基也浅薄,配不上楚国夫人才是。”

    越国公呵呵一笑:“这个你们就自己谈吧。”

    说罢他竟然真的退场,还屏退了仆役,让舒宜可以和闻岱不受打扰地谈话。

    舒宜见闻岱简直是如坐针毡,只得先开口解围:“闻将军,我已是二嫁之人,不必顾忌。”

    闻岱微一皱眉:“国夫人不必妄自菲薄。妻者,齐也,夫妇双方本是平等。婚姻之事,本为结秦晋之好,不论是成婚,还是和离,都是为了活得更好,什么二嫁弃妇只说,全是无稽之谈。”

    舒宜静静听着。

    闻岱毫不介意地自嘲:“再说,若按国夫人的说法,我也是二娶之人,也是弃夫了?”

    “我知闻将军是看得清的人,也是君子,”舒宜笑了,凝视着他的眼睛,“因此闻将军不必推拒,我信闻将军的人品,才敢同闻将军假成亲。我之所愿,不过是出兵拒敌,还大桓一个安定天下,亦如将军所愿耳。”

    闻岱虽有些发窘,仍没有回避舒宜的目光。他目光清正,眼神很稳,却没有攻击性,让人心生好感。

    “可,”沉默过后,闻岱终于开口,“某不善言辞,但请国夫人相信,某绝不会愧对夫人的信任。定亲、成婚的进度全由越国公府决定,若要停止,也可随时提出,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来就可。而只要夫妻……”

    轻咳一声,闻岱继续说下去:“只要夫妻关系存在一日,国夫人就是闻府唯一的当家主母,大小事宜皆交由国夫人决定,某绝不会做违背国夫人意愿的事。”

    “好,”舒宜点头,“我还有几件事要一一说清。”

    俊男靓女对坐,居然是在讨论婚事。无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足够惊世骇俗,这两人竟还一丝羞涩也无,坦坦荡荡讨论婚后的各项安排。该说难怪是政治联姻吗?

    舒宜想起:“小曜——破奴今年是五岁?该开蒙了吧?”

    “他是年底生的,虚岁五岁。我平时忙,只带着略识了几个字。”

    “我平日无事,可以带着教教,破奴身边都是你的亲兵小厮,要不要我拨几个丫鬟,再找几个和他年龄相近的孩子,也好照顾。”

    闻岱摇摇头:“他还小,身边下人多了,宠着惯着,难免娇惯得一身坏毛病,就叫他跟着亲兵摔打些,才能锻炼起来。”

    “好,”舒宜自无不应,只是又想起一茬,“破奴对我的称呼,就随他吧,不愿叫我母亲的话,叫我姨姨也行。”

    本来也不是真结婚,没必要搞得那么认真。上次见闻曜,舒宜就感觉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在她看来,能不为难孩子,就别为难了。

    闻岱浓黑的眉皱起来:“他是对你说什么了?还是你听见了什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他的母亲,他若不懂事,我去跟他说。”

    “没有没有,”舒宜小心翼翼道,“只是我们本来也不是真要结婚……再说破奴生母还在,我怕孩子叫了伤心。”

    说起闻曜的生母,好像当初还闹得长安满城风雨来着?

    闻岱摇摇头:“无事,他生母早年便改嫁,他年纪幼小,却已经有记忆了,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其实很希望有位母亲。再者说,虽是假成亲,可外人看来就是真的,若是连孩子都不叫你母亲,你在府中威信怎么树立,外人怎么想你?”

    原来当初长安的传言竟然是真的,舒宜醍醐灌顶:闻岱屡次派人寻找,一直没有朱氏的消息,但是朱氏在民间,应当是能知道闻岱和闻曜的消息的,那么朱氏一直没有给闻岱送信,也没有提及孩子,其实已经能够表明态度了,她已经在三年前改嫁时作出了选择。

    而闻岱一直以来为了闻曜的情绪,哪怕在满长安舆论最汹涌时也沉默不语,只说是兵乱时失散,还赠银五百两。

    “破奴见你很亲切,你又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声母亲你当得起。家中往来交际,财物中馈,也悉交予你,这是我该给妻子的,不能少你,”闻岱条分缕析,“朱氏那边,我已赠银五百两,想来够她全家衣食无忧,以后我不便打扰。破奴现在还小,和生母的关系都由他长大以后自己斟酌。”

    “我知道了。”舒宜点点头。

    闻岱放缓了语气:“破奴这孩子有些好动顽劣,但性子是好的,没长歪,只是我平日忙,生怕疏忽了对他的教育,若你不嫌弃,我厚颜盼望着你能好好教导他一二,他能学到万分之一,已是大有裨益了。就算看着教导之谊,他也需叫你一声母亲。”

    他台阶铺得实在太顺滑,给足了面子和尊重,舒宜不能不下,连声道:“哪里敢当。”

    话至此,已谈得差不多了,舒宜带闻岱向外行去。

    越国公正在书房外的院子里品茶,见他们出来,问:“谈完了?来坐,喝我一盏茶。”

    闻岱恭敬道:“多谢岳父大人。”

    而后他极自然地接过越国公手中的茶壶,为他打下手。越国公在茶之一道上一向挑剔,可也不得不承认,闻岱的动作行云流水,又都符合规范,实在赏心悦目。

    但夸奖的话卡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越国公悠悠一叹:“方才你不肯答应,我不悦,现在你答应得顺溜,还一口一个岳父,我更不悦。果然说女婿是前世的仇家啊。”

    闻岱便停手听越国公教诲,态度极恭敬,姿态极乖巧,天纵英才的年青将军在越国公面前一丝桀骜都无,活脱脱一个模范小辈。

    越国公这下是有气也没处发,摆摆手:“罢了,也让我尝尝你泡茶的手艺。”

    舒宜静静在一旁跪坐,眼睛偶然瞄到闻岱早已红透的耳根,再看他手上一丝不乱的动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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