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永安伯领着一票文官上书,极陈节庆里不宜动兵,既然边患已解,便请皇帝早日召回闻将军。
舒宜坐在长乐宫,听宫女报来的前朝动向,差点被气笑了。她还没笑出声,旁边的二皇子愤怒地一敲桌案:“师父刚刚才守住折翎关,怎么能随意召回。突厥人岂不是要肆意横行了,那群人莫不是细作!”
“镇定些,拿出你皇子的气派,”皇后扫了眼兀自气鼓鼓的方伯晏,沉声道,“他们不过是觉得这次防守看似轻易,不愿让一个人独占了鳌头,找个理由将闻将军召回长安,派自己人去得些战功。须知折翎关离边境远得很,周边城镇守军皆可相助,风险不大。”
方伯晏呼吸几声,压下了潮红的脸色,道:“都想瞎了心不成?”
皇后单手支颔,挑起唇角:“总有些蠢货,看着别人行就觉得自己行。”
舒宜和二皇子俱是默然无话。难得的大好形势,又要受波折,偏偏以皇帝往常的倾向来看,这个离谱的建议很可能被批准。君不见一贯自持的皇后都语带嘲讽?
殿门被叩了三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脚步无声,急趋而入,埋头一拜便道:“娘娘,殿下,国夫人,圣人在朝上言兵事不祥,允了永安伯的奏请,下诏召回闻将军和折翎关守军。”
探听前朝动向不是能大张旗鼓做的事,长乐宫也就只坐了三个人,一时间没有人打破沉默。
还是皇后轻轻向外一摆手,说声:“好了,去吧。”
又随口说几句最近长安的事,到了方伯晏习武的时间。他极敬服闻岱这个师父,按着嘱咐每日都习武一个时辰,雷打不动,就是闻岱出征在外也一样,舒宜便适时告辞。
走在回府的路上,舒宜突然调转马头,对身后道:“我去趟兵器坊。”
兵器坊诸人还不知朝上消息,仍秩序井然地忙碌着。
原本宁国公世子掌管兵器坊,这会子突厥来犯,闻岱带着长安守军去折翎关了,皇帝堪用的人少,自觉没有安全感,把宁国公世子调去管了城防。
此时留在兵器坊的是宁国公府属官,和舒宜也是熟识的,当即赔着笑脸迎上来,一口一句国夫人长国夫人短,笑得亲切极了。
舒宜并不托大,随着匠人的介绍在冶铁处看了几眼,忽然道:“你们的新兵器铸的如何了?”
“好叫国夫人知道,闻将军带了不少兵器走,咱们大人便要兵器坊抓紧时间再产一批出来。炉火是日夜不熄的,我带国夫人去看看仓库。”
“不,我不是说这个,”舒宜抬手止住他,道,“要你们铸的圆筒铁如何了?还是铸不出么?”
其实舒宜要让他们做出来的就是炮筒,但不知是材料还是生产力不够,兵器坊总也铸不出合适尺寸,还不开裂的炮筒,火炮也就只能作为纸面上的构想。
匠人面带苦笑:“国夫人,小的们才疏学浅……两月来还没有进展。”
他正欲再卖力表一表忠心,并决定回头就好好督促负责此事的匠人们,却见楚国夫人摇了摇头。楚国夫人摇头时,面上竟然带了志得意满的微笑,耳下明月珰也在摇动时熠熠生辉。
他被这倾城容色一震,赶紧埋下头去,听得楚国夫人一字一句地说:“先不要做铁桶了,去城南看些粗大的竹子来,再有,寻些箍桶匠来,要箍得又大又结实。”
这匠人尚在一头雾水,舒宜已经迈步朝前走了。她边走边说:“我府上有个道士,精通火药之术,再从宫里将作司要几个会做烟花的匠人过来,你们先把火炮做出来。”
舒宜重回到马上,还觉得心情激荡。既然翻不过山,干脆绕过去就是。现在暂时做不出铁做的炮筒,那就干脆不做了嘛!反正火药已经有了,拿竹子或是木头暂顶一下炮筒,虽然材料不持久,但所耗不费,制作也简单。若是圣人打定了心思要撤军,这粗制滥造的“火炮”好歹能顶一顶突厥人的攻势。
舒宜忙了一天,将将作司、黄道士和兵器坊的匠人们串联起来,饭都是铃铛和琵琶送到房里吃的。转天,她还要出府去看看研制的实际情况,但刚骑上马走出闻府,舒宜就敏锐地嗅出,氛围不对。
街上人比昨天又少了一半,剩下出门的,无不左顾右盼遮遮掩掩,偏偏满街寂静无声,很有点道路以目的意味。
街上维持秩序的兵士也不在原处,再看远处宫墙,隐隐能听到人群喧嚷。
苍如松一贯知机,早驱马护到舒宜身前:“国夫人,且先后退,待小兵来报再做打算,属下失敬了。”
闻岱临走时,留下了苍如松护卫闻府,他尽忠职守地看着四周,和两个亲兵一道手持兵戈,将舒宜和两个婢女围在背后。
片刻,被派出去探消息的小兵回了。
他急慌慌往回跑,还喘了几口气:“松千户,国夫人,不……不好了。”
“镇静些!”苍如松立起眉目,喝道,“你是闻将军手下的兵!”
他一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喜欢插科打诨,甫一严肃起来,周身树起的凛然气场竟然锐不可挡。
小兵一听这话,赶紧把气喘匀了,也努力压住了磕巴,说:“听、听说圣人要把闻将军召回长安,昨日就下令,眼看着就要回来了。折翎关不能无人守,国子监有不少学生到宫门前请命,还有不少百姓也在。”
将军要被召回长安?战事还未息!
苍如松惊了一下,强压下询问的欲望,放下手中剑,征询地看向舒宜。
“先起来吧,”舒宜问,“情况如何了?”
那小兵极是规矩,站起来也不乱看,口齿流利地答道:“乱得圣人都知道了,圣人派了长安剩余的守军去维持秩序,故此街上没有其他守军。据说圣人下朝后要亲自出宫来。”
舒宜倒不意外,宫门前围了监生和百姓为民请命这事,对皇帝来说是大大的没脸。偏偏今上是面子大过天的,为了那张龙脸,必要亲自出宫解释安抚一番,把事情抚平才是。
苍如松显然有很多事想问,召回将军是怎么一回事?折翎关的防线岂不是要功亏一篑吗?但他信服楚国夫人才学韬略均不逊男儿,如今事关重大,更该交由舒宜定夺。
闻岱军纪甚严,因此苍如松很守规矩地一拱手,道:“国夫人,今日还去兵器坊吗?”
舒宜刚要说话,便见街角处的长长仪仗,金碧辉煌也就罢了,大纛高高挑起,所用仪仗,分明是圣驾。再听队尾远远传来的鼓乐声,仪仗浩浩荡荡,一时不见头尾。
是皇帝的大驾卤簿来了。
舒宜微不可见地叹一口气,道:“咱们今日不必去了,在府中恭迎圣驾吧。”
舒宜所说不错,皇帝确乎来了,并且还是直奔闻府。
圣人大概刚下朝就急着出宫,在拥挤的人群前说了些陈词套语,此刻脸上还端着一副庄重慈和的明君面容。舒宜带着人一拜,他就叫了起,还往旁边招招手,小黄门带着一个青年人上前。
是裴明彦。
身后裴时玄和裴静姝瞪大了眼睛,舒宜倒不十分惊讶,仍叉着手站在原地:“姑父,这是怎么了?”
皇帝和蔼一笑:“今日国子监生于宫门前齐聚请命,朕看这后生有些眼熟,果然是闻卿荐到国子监的。年轻人有热血,是好事,只是他对朕昨日诏令不满,似是有些误会。朕看对此有误会的人还不少,干脆带着他到闻府来,同你们一道亲迎闻将军凯旋,也好将误会解释一二。”
“这孩子,”舒宜就像一个合格的叔婶一样,略带责备地看了裴明彦一眼,回护道,“太过热血上头了些,该罚。”
裴明彦站在原地,闻声垂眸对皇帝一礼。
“欸,不要说了,”皇帝摆摆手,“起来起来,朕知道,他和其余百姓一样,心是好的,只是有些误会,责罚的话你不许提了。”
皇帝环视一圈,又道:“闻卿教的好小子,朕今日才得见。看闻府上下也是行止有度,不愧是百姓称颂的闻将军啊。他的长男呢?朕记得才五岁?”
闻曜原本站在舒宜身后,皇帝的仪仗和侍卫宫人将闻府的偌大院子挤得满满,他便紧跟在舒宜身后,没有乱跑乱看。此时被皇帝点名,舒宜转身牵他出来。
闻曜还没单独见过皇帝,但他被教得很好,大声清脆道:“陛下万岁。”
闻曜下拜到一半,就被皇帝单手扶起。皇帝看着虎头虎脑的闻曜,伸手捏了捏他藕节似的小手臂,满意道:“好,看着多精神,很好。”
皇帝真的在闻府安安稳稳坐下,等闻岱领兵回京。
折翎关离长安本就不远,撤军的消息是昨日朝上递过去的,骏马飞驰,小半日就能送到。
待到日上中天,闻岱领着兵回来了。
长安城是静默的,百姓们或从城楼上,或从自家窗子里,沉默地看闻将军凯旋。
说是凯旋,又有点勉强,人人皆知,闻将军一手布置的折翎关防线让突厥人的头次奇袭无功而返,而闻将军率长安守军星夜驰援,必然是想稳固防线,甚至大败几次突厥,才能稳住大桓的优势。
可皇帝一道诏令,闻将军便要撤军,突厥人只是暂且遁逃,并不是真的大败而逃。此时回军,真的稳吗?
士兵们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只能望着阵列最前方,紫骝色战马上似乎坚如磐石的那个高大身影,握紧手中刀剑,高举旌旗。闻将军还在阵前,只要他们的闻将军还在,想必突厥人就不敢进犯。
闻岱高踞在飒露紫上,后背板直如一柄钢刀,无数沉默的目光都汇在他脸上,但闻岱的脸还是泛不起一丝波澜,甚至看不出神色。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闻将军还是在那里,在阵前,并且一丝也没有动摇。见到此景,不少摇动的心脏落回了肚子里。
皇帝果然带着闻府的人亲自到街上迎接。
这条朱雀大街是长安大门到宫中的必经之路,也是长安城中轴线上最大的一条长街。往日的里那些小贩都收了摊,也无其他行人。闻岱远远一望,见到皇帝的大纛,便滚鞍下马,牵着马疆一直走到皇帝面前。
闻岱如此懂礼节、识进退,皇帝原本假做出来的七分和蔼可亲变成了十分,上前几步,握着闻岱的手,不许他下拜:“闻卿,辛苦你了。”
若是真拼力气,十个皇帝捆一起都没法和久经战阵的闻岱扳手腕。但闻岱显然不能真的用力气压住皇上,是以闻岱虚虚弯腰,坚持行完礼节,才抬起头。
接下来才是戏肉。
皇帝象征性慰问几句将士们一路辛苦,便直入正题:“闻卿,战事正酣,你却被朕召回,不怨朕吧?”
“臣不敢,”闻岱正色道,“但突厥并未全部被打散,其锐气未失,就必然会在折翎关外虎视眈眈。长安之患看似缓了,实则未解,长安乃我大桓都城,一国腹心,还望陛下考虑一二。”
“你这话说的,倒与他一样了,”皇帝一指旁边的裴明彦,和风细雨道,“还有不少国子监生和百姓,都同你们一样,对朕的诏书有些误会。朕怎么是兔死狗烹,自毁长城的那等昏君呢?其中深意,你们倒一个也没明白。”
“他孩子小,不懂事,有冲动冲撞了陛下之处,是臣没教好,还望陛下责罚臣吧,”闻岱看了一眼裴明彦,道,“陛下实乃一代明君,只是,臣等驽钝,不能解陛下圣意,还请陛下解惑。”
皇帝很满意闻岱给铺的台阶,顺着就下了:“不是不打突厥人,只是这还在正月里头,动刀动枪的到底不祥。二则你们本是长安守军,一路奔波去折翎关本就辛苦,朕哪能在大年根底下叫你们和家人分离呢?三则长安守军是都城的一套盔甲,不宜轻易动了。朕以为,突厥人远来奔波,又被防线所阻,失了锐气,叫地方守军即可阻挡,杀鸡焉用牛刀?你们辛苦一年,也好安心过个年,闻卿以为如何?”
闻岱斟酌了语气,道:“陛下所言甚是,但臣这次在折翎关所见,今日之突厥,与往日突厥不同。颉利哥舒带领之下,其狡诈凶残更甚往日,地方守军受训比长安少,精锐兵力更是不多,若不能一战克之,拖入相持境地,恐误了春耕,不利民生,此其一。折翎关乃长安重要防线,折翎关在,则长安无虞,折翎关失守,则长安危,是以守折翎关,就是守长安,长安守军在折翎关才更能发挥作用,此其二。微臣愚见,多有不足,万望陛下考虑一二。”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
日影逐渐偏斜,闻岱的身体还是站得很直,自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笔直的影子。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