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宜恍惚之间,如在云端。

    迷迷糊糊之间,往昔种种回忆再次迎头扑来。奇怪的是,她前几次脑海中浮现出舒宜的回忆,都是以第三视角,虽心知此事发生过,却如局外人般冷眼旁观,这次却是第一视角,就好像她就是原本那个舒宜,舒宜就是她。

    二十余年的回忆铺天盖地涌来,再无一丝不清晰之处。舒宜看着自己从越国公手中牙牙学语的小女娃长成追着哥哥跌跌撞撞的女孩,再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也曾扬鞭策马于长安郊外奔驰,也曾笑语盎然神采飞扬,也曾悄悄与越国公夫人耳语,要嫁一个如意郎君。

    这些放着光的日子在十五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起先是犯困昏沉,叫了太医进府来看,也只说是犯了春困。然后是头疼欲裂,拼了命地想,也想不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只觉脑海中有一处空白。

    一片茫茫白光后,舒宜看见自己在静室中与玄澈方丈对谈。

    越国公夫妇疼惜亲女,听闻西明寺玄澈方丈云游归来,特意带她登门求见。

    玄澈方丈屏退众人与舒宜单独谈话,第一句便是:“人世兴衰本是天意,却有异数干扰。不是别的异数,正是人。小娘子聪明颖慧,想是偶然之间窥得天机,察觉到了?”

    “是。”舒宜沉默片刻,也开门见山。

    “此世本是天道昌明,百姓安居乐业之道,却蒙方外之人干扰,此人在此世无亲无友,孑然一身,乃百年未有之异数,”方丈掐指虚算几下,又垂手道,“贫僧也窥不出其中奥妙。”

    舒宜觉得遍体生寒。

    凭空穿来的女主,可不正是世外异数?

    那日舒宜打马从朱雀大街过,一眼瞥见道旁一女子通身素白,不由大讶:“这是谁家娘子穿了重孝,前后竟也没有打幡的?”

    身旁丫鬟们却奇道:“大娘是风吹迷了眼?这街上可没有甚么人穿孝。”

    另一个丫鬟顺着舒宜的视线看去,也道:“那位姑娘可真好看,通身飘飘欲仙的气派,恰似神仙妃子!”

    满街的百姓都伸着脖子,紧盯着那位通身白衣,再无一丝杂色的女子,满是赞赏钦羡。

    舒宜被惊得说不出话。

    她这一世是胎穿,为防露陷,打小就熟记父母及家中教习所说的各类规范。在大桓,一身白衣乃重孝,为人子者,父母存,则冠衣不纯素,否则是大大的失礼。这女子一身的素白出来晃悠,在大桓人看来简直是奇装异服,怎么除了自己的所有人都是一脸赞赏?

    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未及舒宜思考完这个哲学问题,便有按捺不住的少年张口问:“敢问姑娘芳名?”

    “妾名白菡萏。”白衣女子的声音也是婉转曼妙,答了这一句,她便翩然离去,留下围观众人仍在回味。

    这不对!

    舒宜惊讶完了,内心突然雪亮。

    这不正是她穿越前曾流行过的经典玛丽苏桥段吗?

    白衣仙女惹得行人皆驻足观看什么的……再回想,舒宜猛得回想起自己曾看过的那本玛丽苏小说。

    她在大桓已生活了十几年,当初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能隐约回想起主角光环强盛,情节逻辑混乱,当时她边看边吐槽。

    可她在大桓亲身生活了数十年,这明明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世界。

    朝堂上年年为突厥边患吵得热闹,街市上东西两家包子铺也常为客流吵嘴,每个人都有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舒宜无法将身边的一切当成书中的背景。

    可那日看到白菡萏只是异变的开始。

    转过天,朝廷百官忽然众口一词要向突厥开互市。天知道,前一天尚书省两位相公还吵得口沫横飞,寸土不让!紧接着,皇帝忽然宠起后宫一姓韦的宫婢,一日连擢三级,韦妃怀孕后,更是册封了其娘家为会昌侯,其侄子也得入国子监。

    按大桓律,唯皇后娘家能得晋封,这是明晃晃照着皇后的脸打,照原来,进谏的弹章能把御史台淹了。可如今这种种异象,竟无一人提出不对。

    舒宜试探着同越国公夫妇提起,只换得两道茫然的眼神。

    然后,舒宜也开始头疼了。或许是唯一未被主角光环裹挟的代价,又或许是代表作者的世界意志在惩罚她作为小小配角的不驯,总之,舒宜开始连绵不绝的头疼,越国公夫妇忙乱着为她寻良医。

    舒宜收回思绪,认真地问面前的玄澈方丈:“大师可有破解之法?”

    玄澈沉默着摇摇头:“贫僧算不到她来处,算不到她归处,自然也算不到破解之法。”

    舒宜急了,这次能和突厥开互市,还无一人觉出不对,下次不知还有什么异常。越国公之前常在家念叨突厥之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不提起了。舒宜想起原书中,上半部发生在长安,下半部就变到了金陵,登时恍然。

    ——按着原书的发展,突厥要南下,朝中对抗突厥的阻力恐怕就是世界意识扭曲,以配合未来情节发展的表现之一。

    恍然之后,是更深的惶恐。

    玄澈方丈凝视着舒宜,缓缓道:“贫僧在女施主身上,也算到一丝方外天机。”

    舒宜一愣:“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白菡萏是女主,她这个穿越的,是不是也能算半个女主,有些主角光环在身上?若是,说不得还可以做些什么。

    玄澈长叹一声,只劝她顺其自然,说对方势头正炽,舒宜难以与之争锋,若要强行硬抗讨不到便宜,这连续的头疼就是警告。舒宜身上的转机,还在十年之后。

    舒宜还要问什么,玄澈却不答了。他拿出两个香囊:“这是贫僧在佛前开过光的一对香囊,内有佛教七宝,女施主拿回去压在枕下睡一觉,头疼可解。往后这两个锦囊万万不能离身,便是嫁人,也要压在嫁妆箱子里。”

    “这两个锦囊是做什么的?”

    “女施主头疼,是因知晓这方外之人的前缘,既然如今无法与之相抗,倒不如先将知道的那些东西封起来,以待来日。”

    舒宜将锦囊笼进袖中,玄澈长诵一声:“阿弥陀佛!”

    舒宜此时又如站在云端,远远看着接下来的一切。云层之下分作两边,一边是有白菡萏的那条世界线,另一半是白菡萏未曾出现过的原本世界线。

    没有白菡萏的那条世界线,一切仍是按部就班,边关常有对阵突厥的捷报传来,皇后为舒宜做媒,指了一门好亲事,西市的烧饼铺开得热热闹闹,不少官员上朝时候偷偷买一个,揣在袖子里,朝会上听别人争辩的时候吃。

    在有白菡萏的那个世界,她一觉醒来,真的忘了前世记忆,只当自己原本就是大桓出生,和其他所有配角一样,安安分分当她的配角。

    宫中韦妃头胎得子,气焰正盛,皇后也要退避三舍。其侄子韦秉礼在国子监折腾得满城风雨,娶妻又丧妻,会昌侯府为叫他收心,遣人来越国公府求亲,越国公夫妇答允……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照着原书情节发展,没有一人发觉不对,按正常生活逻辑行不通的事物就这样一日日施行下去,人人眼中都似蒙了层轻纱,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推动男女主的爱情,舒宜也是。

    舒宜眼看着两位主战的老将军被韦淑妃的枕头风废黜、自己在会昌侯府任劳任怨,遭韦秉礼的轻视欺侮,也未升起回娘家讨公道的念头。

    突厥在边关紧锣密鼓,长安仍是一片迷蒙,一切都无可挽回的顺着书中规定好的情节轨道走下去。

    直到那一天,韦秉礼对白菡萏一见钟情,却苦于手中没有合适的礼物。他吃舒宜的嫁妆吃习惯了,喜滋滋命人开库房,挑了这一只花纹独特的锦囊拿走,侍婢们无人敢拦。

    舒宜再睁开眼,成堆的记忆冲得她头脑发懵,还没反应过来便对上韦秉礼的怒斥:“我要休了你这贱妇!”

    “白菡萏!”

    舒宜睁开眼,口中咬牙切齿迸出三个字。

    “娘子!”身旁守着的铃铛和琵琶都扑过来,“都一个时辰了,娘子终于醒了。”

    “是啊,”舒宜目光深深,“我终于醒了。”

    从白菡萏影响世界线,她被迫用锦囊封了前世记忆,做了一个兢兢业业、随波逐流的配角算起,这一梦,就是十多年。

    舒宜这头心中默念白菡萏的名字,那头白菡萏也正在口中念着舒宜。

    “她都能弄出火炮,没道理我不能!”白菡萏咬着一口银牙,忿忿道。

    韦秉礼一脸不耐:“你都把我们折腾到如斯境地,还不灰心吗?别折腾了。”

    “你懂什么?”白菡萏横了他一眼。

    现如今在突厥人面前,竟是白菡萏比韦秉礼得意些,是以韦秉礼虽气愤,却不敢争辩。

    白菡萏自去研究火炮,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韦秉礼这个目光短浅的。她可是作者+女主!当然没道理比不过一个女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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