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峦是个聪明人,”越国公轻捻长须,对舒宜道,“他有大智慧,舍得放手,知道让人,也知道什么对大桓最好。天下太多贪心的聪明人了,人一贪心,再聪明也蠢,如望峦一般的尤为难得。”
越国公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女婿找得好。越国公与闻岱一系如今权势已是极盛,再多点少点着实无甚区别,可看在别人眼中就不同了。自己吃肉,也要带别人喝汤,大家一道得利,才能长久。再说,就算与圣人关系再密切,如今皇位到底是姓方,若真到权势滔天之日,要怎么收场,难道真当闻半朝?前朝有半朝之称的权臣,可一个好下场都没有。
如今他自请从朔方前线退至长安,一头扎进无人看好的御骑营,哪个不夸他懂进退知朝局?
舒宜笑道:“总得给别人些机会,再说,御骑营如今无人问津,可日后未尝不会是一颗参天大树。”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越国公颇为赞许,“别看有人暗地笑望峦专会烧冷灶,世上什么不是从无到有,只想着挑轻松,捡现成,永远成不了大事。况且这事看着吃亏,可绝不真吃亏,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领兵的人才培养出来了,才有千秋万世的基业。况且这些年轻将领之中,说不得将来能有大作为,这时候的师生情谊,多么牢固。”
届时新一代将领皆是闻岱门生,倒比如今更稳固。
舒宜笑嘻嘻去摇越国公的臂膀:“望峦今日又不在,您偏长篇大论地夸他,我可不帮您传话!您倒不如多夸夸我,我也就在您跟前呢。”
“从小就是个鬼灵精,还用得着我夸?”越国公笑道,“你啊,可稳着些吧,如今你一介女尚书,满朝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别给我惹出乱子来。”
方伯晏力排众议,到底还是定下了封舒宜为女尚书的诏书。舒宜于前日正式就任门下省。
虽仍有种种无形束缚,但舒宜有印有秩,从此可通过正规渠道上书言事,也可参与军国大事,却是不争的事实。
越国公因着重视,这些日子也叮嘱舒宜多了些,见舒宜听进去了,便转回话题:“这些日子望峦都在兵部议事,守朔方的人快定下来了,估计裴家与韦家两位小郎君都要去,你若要为他们收拾行装,需得抓紧,到时候送一送。”
“他们都去?”舒宜刚问出口,就得到越国公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瞬间明白自己犯蠢了,“也是。”
没有闻岱镇着,出征人选就格外重要。突厥再怎么吓破了胆,朔方也还是最西北边防孤城,不容有失,第一要选能打可靠的。
其二嘛,由于满朝都知道,此番去朔方隐含的分猪肉意味,更是抢破了脑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其下暗流涌动,只能择其中可以协调,且明白轻重的,来避免到了朔方天高皇帝远,内部相争。
这些日子兵部日日争论,不知吵干了多少飞沫,还未有明确消息传出。不过既然越国公都发话,那么最终名单该是不远了。
最终定下的出征名单里,遥尊季老将军为主帅,苍如松为主将,苍如柏为副将。季老将军年已古稀,不可能亲自出征,但有他的名头在最上挂着,那些要借机搞事的明暗心思都得熄一熄。苍如松和苍如柏随闻岱南北征战多年,资历够,又对朔方情况最熟悉。更妙的是这两人无牵无挂两条光棍儿,家中并无根基,摆明了是只认闻岱,朔方有他们掌着,出不了大错。
其下各军将领,有其余军中择选的,有世家察举的,也有此前便在朔方征战过的。韦希信和裴明彦也在名单之中,各领一不大不小的官职。
这是将来晋升的极好机会,舒宜回去便知会二人,让他们提前收拾东西,做些准备。
日子翻得很快,出征的日子快到了。这一日,韦希信来同舒宜话别。
母子俩说了几句家常闲话,韦希信将手边一个匣子推过。
“这是什么?”
“之前韦庶人叛逃,家中好些箱笼都被扣押审查,这是近日发还的,”韦希信似乎有些尴尬,却仍坚持说了下去,“儿从中找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否是娘亲的闺阁旧物。”
舒宜反应过来,韦家自韦秉礼被降罪叛逃后便衰败了,韦老夫人去后,更是树倒猢狲散,往年得意的偌大家族,也零落得不剩几个。韦希信自然被授权,全权处理这些物事。扣押后几番审查,又经搜刮,怕是所剩不多,也只有这样并不值钱,也不犯忌的东西才得发还。
按说她的嫁妆在和离当日都收拾走了,但毕竟在韦家待了十年,韦秉礼和老夫人又都是不要脸的,总惦记着她的嫁妆,因此舒宜也不敢打包票。闻言,她启开木匣,却是一愣。
木匣里零散放着些绣活,已经被岁月浸染发黄,是新婚的喜庆纹样,怪道韦希信会以为是她旧物。
但舒宜自己知道自己,一贯手笨又怠懒,越国公夫妇又惯纵,她在闺阁时满脑子奇思妙想,镇日里不务正业,偏偏于女红不甚精通。
越国公曾看着她绣的帕子摇头失笑,半晌才说:“也罢,好在我家珠珠是高门贵女,不必学这个。”
越国公夫人立时打了他一下,不许他编排女儿。但越国公眉梢眼角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一切。舒宜撅着嘴扭脸就走,迎头撞上大哥二哥,二人还哄了她好一会……
现在回想起那些日子,都是闪着金光的。
舒宜回过神,望着针脚细密、颜色温柔宁静的兰花图案,笑了一声:“这倒不是我的。”
她将木盒推过去:“想必,是你母亲的。”
韦希信初时一片茫然,而后睁大眼睛:“是……是了。”
舒宜道:“既是你生母的,你便收着罢,也是份念想。”
韦希信笑了笑:“儿都没见过她,也不知她人品形貌,到了今日,终于见到一方绣帕。”
他伸出手,磨挲一下泛黄的绣活。
两人谈起韦希信生母倒很坦然。从小到大,舒宜就没瞒过他生母的事,只是韦秉礼疯疯癫癫神经不正常,逼得两人相依为命十余年,又把汪氏的一切物事都严密收藏起来,美其名曰珍藏,弄得韦希信连汪氏的一件旧物也没见过。
现在看来,当初口口声声珍藏,也不过是扔进几个箱笼压箱底,转眼便抛之脑后,与美妾娇娘们游乐赏景去了。
旧事不提,舒宜端起茶盏笑一笑:“我也没见过她,不过听说是极温柔平和的性子,长相也娴静大方。”
韦希信将东西收回,想想又说:“发回的箱笼装了两大车,我现居国公府,在外倒没有空余地方放置,能找母亲借一地方么?东西杂乱,我连日忙碌来不及规整,恐丢了重要物事。”
他有些不好意思,已是深秋,居然要情不自禁伸手擦汗。
“你就放在府里,我遣人去与你找个仓库,”舒宜失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这样?”
韦希信突然正色,道:“我巴不得母亲这辈子都别沾韦府的事情,没得晦气,可如今我却当面叫母亲想起旧事来,是我的不是。”
“过去的事我早不想了,我现在很好,”舒宜笑了笑,“你也往前看,别叫一个人渣父亲拖累你的前路。出生虽不能选择,但他是他,你是你。”
韦希信对她郑重一揖,大步朝外走去。
外间,恰好苍如松也从闻岱房中出来,手中拿着几张纸,口里还在念念有词。
出征前,苍如松和苍如柏简直像长在闻岱书房里,每日几人都要在沙盘上花费好几个时辰,排演各类情况。闻岱尽心倾囊相授。
行至门口,苍如松和铃铛撞个对脸。
“啊!”铃铛惊呼还未出口,苍如松便灵敏地跳到一边,伸手要扶铃铛的手肘。
好在铃铛自行稳住,苍如松便不露痕迹地收回手,冲她挑起一边浓密的眉峰,挤挤眼:“得罪了。”
铃铛跺了两下脚,啐他一口,扭身走了。苍如松还在原地,对着她的背影笑笑,也转过身去。
日子一页一页翻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出征的日子。
苍如松、苍如松领军,闻岱代替圣人送至开远门,舒宜同他一道站在城楼,目送大军向北行去。
城楼上今日有不少大臣,大军开拨后,有不少人推挤两下,仍不愿下城墙,伸长了脖子往闻岱的方向望去。
这位将星是唯一掌虎符的大将军,又领御骑、神策两营,不争前线军功,专心培养下一代武将,名声好到不能再好。又兼深得圣人信任,今日大军出征甚至代表宣诏,不知令多少人倾羡。
作为站在权力核心的人而言,闻岱实在非常年轻,仅着一身深色便服,束紧袖口,却掩不住身形昂藏,英姿勃发,显见正值春秋鼎盛。
或明或暗的目光中心,闻岱眉目不动,只低声与三省几位尚书交谈几句,又伸手示意他们先行,才回身同楚国夫人一道下楼。
人群嘈杂,闻岱拢了舒宜的手,半护着她下楼。秋风萧瑟,舒宜还没来得及拢紧披风,先有一只手替她理正领口,将皮毛严严实实掖在一起。
“秋风寒凉,你也不多穿些。”闻岱低声责道。
但他语气温和,对舒宜实在没有半点威慑力。舒宜笑开来,正要说些什么,便见琵琶眉心轻蹙,引着一个小厮快速穿过人群,朝这边来。
那小厮服色寻常,半低着头,行色匆匆,舒宜却看得清楚,这人身量挺拔,衣袍下掩不住粗壮手臂,是闻岱军中选出的护卫亲兵。
两人待到跟前,刚要行礼,被闻岱抬手止住:“人多嘈杂,这边说话。”
进了马车,亲兵急道:“将军,国夫人,属下无能。兵器坊失窃了!”
“丢了什么?”舒宜问。
“还未及细查,只今早发现火药司与冶炼司的箱笼均遭翻动,怕是突厥细作。为免打草惊蛇,属下只派人封了兵器坊,许进不许出,来往人等也正按着登记簿细查。”
这细作当真识货,别的不翻,专翻最有含金量的火器与冶炼。大部分突厥人还觉这是天罚,但也已有人醒过神来,开始偷大桓的先进科技了。
舒宜磨了磨牙,心中冷森森崩出三个字:白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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