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烦躁的赵从简并未吃饭,而在郡府中漫无目的闲逛着。看上去并不宽阔的郡守府,内里却别有洞天:实际用来分工的庭院极多,在关外,这种房子明显属于几百里才有一座的气派建筑。三转两转,还真找到一处花圃,旁边还有座小山丘,约摸两人高,看样子,像是用来观察附近情形的。‘倒是个不错的瞭望台,用来侦测敌情,再好不过。’他心想,既然无法出门,不妨上去看看,周边房屋布局到底怎样,便直接登上去:

    只见天朗气清,云层压在头顶上,无论是太行山下还是南海鲲城,立体层面都远比这里开阔;在视野未及尽头处,赫然矗立着四堵‘高墙’垄断极远视界——那是代县县城的城墙,作为郡守府驻地和边防重镇的缘故,规格貌似能比拟王都,只是全城的规模并未摊出多大,方圆不到三里而已;远处不时响起杀猪宰羊的禽兽嚎叫声——当下时间段正是城门开禁、近郊的肉畜养殖户驱赶牲口到城中肉铺的时刻,一早屠宰便迅速分割,清晨的寒凉能有效抑制刀口上细菌带来的滋生,叫卖一直到黄昏前收摊为止,如此形成县城周而复始的一日。

    这里不存在过于热烈的叫卖声,作为现代人的赵从简听得一愣一愣,配合仍然会响起的鸡鸣,他不由联想到自己与代郡共同的命运:六年后,几乎是必然的,这里就会沦陷;其余三边郡则被无从记载的匈奴早早侵占;自己无处可逃,最终被俘走,或系在囚车中,或和其他抵抗分子一样串在长绳上驱往咸阳。或许这个时间点,赵王迁已经上路了吧?旁边的大臣不时嘲讽:

    “就连做囚犯,这王的待遇,都好过我们这些步行的贵族呵;”

    “说什么呢,王的囚车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我们只是被冤枉陪罪啊!”

    “哈哈哈~”

    “这贱妾所生的野种,终究比不上正妻肚皮争气,要是当时选公子嘉即位,没准我们就能看着咸阳被合纵联军攻破啦!”

    “要我说,从孝成王到悼襄王,这俩父子都是昏君,前者招致长平大败,后者直接抢个寡居的妾,生下赵迁这么个野种;当初就应该让春平君顺利回国继位!后来也不会生出这些招致亡国的破事!”

    “这话没错啊,那嬴政不也是从邯郸出去的质子嘛,怎么就保证得那秦国社稷兴旺?春平君啊春平君,苍天不开眼,有意亡我赵人啊。”

    “快住嘴吧!一个没继承王位的畜牲就能里应外合出卖国家?比起齐国的孟尝君又好得到哪里去?我看这赵国,迟早要完!等到了咸阳,老子第一个效忠秦王!”

    ……

    这些都是可想而知的气话——在秦军押送上流社会的赵囚去往咸阳的最初几日,类似的话题会越来越大胆,直至被旅途枯燥而消磨殆尽,变成零星发生、对看守押送人员普遍地讨好,只为能乞求活下去,再无人问津赵王迁的命运。

    不出意外,这也将会是赵从简的命运,整个流亡政权是很难回到邯郸的。心力不堪的他望着府外出神,精神过度内耗使人无力进行下一步的思考。那个誓言要做‘胜天半子’的男人呢?到哪去了?

    慌神间,小山丘下传来姑娘们悦耳的说笑声,原来是蔻儿和怜人到花圃做事,打算搬动些花花草草装点府上各处:大概出自缪氏的主意,期待新君能放松心情并振作起来,这对未来的王廷很重要。望不识愁滋味的下人们,赵从简也放松了不少——不同阶级身份的人各有忧愁,但下等人总归容易被满足。自己呢?如果能真的做好一名王者,自然不用发愁这些事。全怪王室无能,继承资源不足吧!不再e的他跳下山丘,吓了两位女仆一跳,尖叫起来,尔后发现是王,又迅速拜伏在地请罪。

    “恕你们无罪,起来陪我聊聊天。”赵从简就近坐在大青石上,两位女仆则站在一边大眼瞪小眼,只道不识聊天为何物。前者不纠结如何解释现代词汇,单刀直入询问起对方为何会变成大户人家的奴仆——这件事赵从简思索很多次,但每每到嘴边都有旁的事分神,一直没开口提及。尽管他始终对酷似现代社会前同事的两位婢女本能地不满,然而多次亲密无间的按摩休闲后,肢体上善意的接触使得他心灵深处多少软化下来,未来世界最基本的同情能力还在有效发挥中,在等级森严的古代,这项看不见的实力恰恰是赵从简不可多得的财富,只是现在的他并不自知。

    这一问不要紧,却牵扯出邯郸沦陷的关键原因:天灾!

    据两位婢女所说,在三年前,代地大动,规模之烈,地上竟迸出条几十公里长的口子,最宽处要走上百步才能跨越,自己的父母家就是在那会破产流亡,成为雇农的。当时她们年龄尚小,不能从事重体力的生产,只得在主家为奴婢,照顾其家人起居。然而冬天逢胡人趁机南下大肆劫掠,本就困顿的生活,更致使主家剩下的牛羊散失殆尽,自己也被迫转卖到郡中更有权势的人家。至于父母,更是因郡中储藏粮食不济,被迫南下乞讨去了,再也不曾北归,从此不再能见面。至于新的主家,虽然不那么刻薄寡恩,但因佳人年少,渐渐出落得有几分姿色,平日里家中男丁免不得前来骚扰,日夜都要防备,主母更因此常置气在她们身上,虽然所寄宿的高门大户不同,但沦落经历总是相似的。前些日子听到有南面贵人前来代地,急需奴仆服侍,这才被连忙打发来此,哪成想竟然是平日威严堂皇的郡守府,更不曾想到自己要侍候的竟然是君王……

    赵从简听完,不禁悲伤起这对小姐妹,又追问她们:“当时的代地有多少人家都出了事?流亡去多少人丁?”蔻儿只说不知,怜人的答复则聪明许多:“那地动虽然惊天彻地,好似土龙出世,但并没多震在城中。虽然房倒屋塌,人也不曾当下就被砸没掉,只怪伤的残的缺医少药,陆续没了些,剩下的熬不过牛羊产业都消散不少,唯恐荒年无依,卖房卖地的,都去了外地,边境的关卡止都止不住,去秦的少,去燕的多些罢了。自己父母一没财力,二来刚好在地动最厉害的地方,不得不变卖家人。”

    这倒才像实话,古代哪有那么多集中居住的人家?地震这种大灾来了,破坏力远不及水旱蝗瘟。“那么郡中倒地的无主之尸多吗?最后如何收殓起来的?”赵从简想起可能的瘟疫与灾后处理,好奇道古人的智慧。这下蔻儿发言积极了:“王上何时见过无主的孤人有被及时收容的?大抵放在路边罢了,任由豺狼狐鹰分散叼去,不消多日也就没了,身上丝丝缕缕的都不全,哪有什么全模全样的人骨能分得清?就连现在的城外,走一里都见得到多架骨骸,早已没人收敛得了。单人行的,遇见野兽,箭术差的多半人也要没。”

    轮到赵从简骇然起来,‘呀’得一声刚出口,头脑里发热,眼前昏懵懵黑下天来,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半晌儿才缓过神,晓得自己真的穿越回古代,而这些正是古人经历的日常。所谓和平安逸与美好,不过是生产力大大提高之后才有的‘乌托邦式社会’。脚底满是寒凉地气沁透汗液的不适感,这个王,当得着实窝囊些。缓过神来的赵从简看着两脸淡然的婢女,冷不丁地冒出个大胆的想法,他在当下压抑的氛围中,苦中作乐地打趣道:“你们可曾让那两户大姓人家的男丁得手了?”

    蔻儿和怜人先作疑惑状,后满脸娇羞地看着转头看向身后的花圃,娇羞地回答道:“王上,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就那些事情嘛~”

    赵从简听罢,自顾自叹息走向花圃中,本该满身汗液的他除却脚丫,身上早已被代地呼啸的凉风吹干,细密的盐粒子干黏在脸上和衣裤里,对生活又平白增添了层感悟。再度回望那对佳人,正是同不多的花朵一般美好的微笑,怀抱着生活变得消停后心理的善意,在纯净蓝天下自然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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