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卧房中女子的嬉笑声戛然而止,匆忙裹好衣裳的宫人们纷纷退出房间外,快步离开,有的春色满园未及阖上,被来人看在眼里,还似诱非诱地投来嗔怒的对视。卫缭默默屏息,尽量使自己不被过道中的香风感染——所谓香气基本不会出自这些宫人本身的体味,而是日常所用各种香粉不断所成,至于秦王逗留此宫数月的事情,卫缭心中大致有数,不然按照宫禁中用度均需定量配给的原则,在没有王驾幸临的前提下,这些宫人很难有积存的妆点之物。至于香本身,卫缭并不过敏,甚至作为世间欲望实体化的精华,功成名就后的他也很喜欢主动给家中妇女购买,尽管用在她人身上,最终愉悦的还会是自己,个中道理还是很容易想通的;何况女子与香味的结合,莫过世间大丈夫最美好的放松剂,上好的香粉,温柔乡的魅力都要因其提高数倍。

    但现在,绝不是这味道应该传来的时候。

    虽然些许来不及止住的香气充斥鼻腔后迅速使自身放松下来,全无一路奔波中复杂的忧愁扰乱心智;然则在王意切急召唤下,这种‘放松’决然要不得,影响到待会的问对,懈怠会变得极为很致命!

    卫缭看着这一切不忍出神:六国破灭后,新生的统一国家会是什么样的?君主在离宫莺歌燕舞,各国的宫女侍饮助兴,诸多公子像晋公室那样由于国家无事而命运多舛,自己这样的谋臣也因敌国消失而遭遇不测……

    自从两年前韩王国消逝后,自己的思虑越来越重,多次萌发再度逃亡的念头。虽然长期深程度的精神内耗不是一回事,但天下因为要侍奉众多君王而产生的内耗,又何堪承受其重?

    卫缭想起他在大梁城受命的往事:那是在普通不过的某个下午,普通到如今已记不清楚具体日期,只知道自己新晋升为相邦府中等门客,竟然得到相邦魏稷的私人接见。四下无人之际,公子稷说出了他心中的所忧——彼时秦王刚刚解除吕不韦的职务,齐国与赵国都派人前往祝贺这位能够完全专政的新君,顺便试探其个人能力深浅。作为秦国的传统友好国,齐国遣使无可厚非;而赵国则心惊胆战:不提多年来秦国时常的蚕食,仅就嬴政在邯郸时备受冷遇的生活,自己都无法保证未来会发生何等灾难。而吕不韦多年斡旋在各国之间,虽然不能完全避免战争的发生,但对止息秦国的贪念可谓功劳甚巨!这位名面上崇尚杂家、实际较为粗浅的实用主义者的倒下,虽然不再鲸吞各国送来的‘孝敬金玉珠宝’,却也永恒地令关东各国失去扭转强秦心意的转圜之地。

    魏国作为仅胜于韩、燕的没落二等强国,早已沦为追随秦国出兵出粮的附庸国多年;自从上一位纵横大家信陵君逝世,再无人能深度影响内部力量,而将贤公子作为人生信条的魏稷,自然希望自己能成为魏国第二位信陵君,挽救国家衰亡灭绝的命运!可此时天下的能人志士几乎都在吕不韦的门下而被收容流放,逃出者寥寥,聚集一批有能力联通各国而统一其力量的门客谈何容易?

    前往秦国祝酒的外交队伍早已准备好,可其中难保有能为魏国利益由衷考量的忠魏之士,魏稷思量再三,最终将目光放在了他卫缭身上。

    这种考量可谓目光如炬:

    一来,卫缭多年前曾经侍奉过鼎鼎大名的信陵君,对‘国际局势’亦是位张口就来的宏辩宾客,虽然新回大梁时某些不切实际的观念也曾引得众人哄笑讥讽,可经过多年历练,其心智已大有长进,成熟老练之态魏稷看在眼里,提拔他担任中等门客,也正有阻碍其离魏去秦之意;

    其次,卫氏多豪士,自从卫君附庸在魏国名下,领地多改但地位始终稳固,王族亦常与之通婚,作为其父母国,卫缭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对魏国的作法认同感颇高,在其为施展抱负而周游列国积累下的人生阅历中,魏卫之好,誓必可称上交——当年公叔痤为魏惠王推荐卫鞅不成,导致后者流失到秦国而成就霸业,如今秦国强大无比,而魏国却很弱小,假借卫国人杰地灵之气,使卫缭随同出使秦国有功,试出嬴政之能,归魏后再由魏稷于王上面前大肆鼓吹,自然能成就名相贤公子,到时再靠彼此间的互相吹捧,迅速凝聚起大批门客,携三晋同仇敌忾,那么魏稷的相邦之位也就能稳定数年了——这一点是卫缭多年思索后才考虑清楚的;

    再三,只有令秦王深信魏国积弱而实力又尚存,具备继续追随强秦出兵、甘为仆从的坚定意愿,才能避免成为秦国主要的进攻对象,将战火引到苛虐过嬴政的赵国身上,令秦王个人对赵国的积怨变成影响秦国国策的最大变量,魏国也就能保全了——三晋的友谊,必然容不得赵、魏两国有任何一方过于强大,赵国每每在灭亡之际都能起死回生,不可谓缺乏神力相助,如今领土西亡东扩,滨于海边,竟然令燕、齐不能为邻国,这是何等的强大?可见,人为制造互相依存的机遇,才能紧紧团结起华夏中州腹地的集体安定,愈是在强秦成势之际,巧妙地周旋其中,魏稷自身的权柄才愈加会被倚重,而从容地享受荣华富贵,所谓魏国乃至三晋、华夏的未来,全系于一人身上难道真的不好吗?无论信陵君还是文信侯,他们活着的时候,都安定了天下苍生,使得万民的命运不至于出现大的变乱,魏稷何尝不能拾级而上?

    末四,如果说魏国衰落的命运要从谁人说起,追溯到魏惠王时期未免太过遥远。可就近世看来,赶走亲兄弟的魏安僖王绝对难辞其咎:当初联军攻破函谷关,若能再进一步,秦国割地不在话下,那么魏国再度强大可望,可怜安僖王听信谗言,前阻晋鄙军北上救赵,间接失去良将与王弟信陵君,其后又放过强秦,致使今日犹受其害,可见魏稷若不自强,尤其要在坐稳相邦宝座后、再顺利依仗功绩挪到魏王大位上,魏国将永无出头之日!

    当时的魏稷明显已将自己代入到魏无忌第二的地位隐隐有些癫狂,不然也不会坐失这张王牌被打出却再也没能收回来,而自己最后竟然呕血而亡。

    那么事态后来又如何开展的呢?

    在卫缭从行的魏国使团中,嬴政并非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但绝对有意要冷落他们十余天,迫使对方认清自己地位。而魏国正使亦是位刚猛之士,因非相邦指派,他更是魏景湣王继位前的私人门客上宾出身,亲信无疑,位列正卿,在使团出行前自有对策呈报过魏王。他见无隆重入见之机,并不想甘愿受卑身侍奉上国的骂名,而是相对委婉地留下辞别信,毅然率领众人归国!这对‘加塞’而来试探秦王深浅的卫缭来说如何可行?

    在卫缭的立场上,如果无法与秦王会面,那么自己便无法向相邦交代,有违重托,下场凄凉倒不至于,但一生所学无数,多年等待,自己以后也不过求得外任一县为令长,了却余生的命运了——若是如此,当初求得在县为吏即可,安需游学客食四方?出城在即时,他翻身下车,悄悄回到馆舍,声称有要事相见,碰巧与传达正使遗信后、被嬴政派来问罪侍者阻拦不力的王宫卫士相遇。卫缭当即表示自己身为使者,尚有密事上言秦王,不欲离去,由此才与随同出使的目标人物‘接上头’。

    后来的事情如正史所言,两人相见甚欢,但最初仅仅在郎中令手下充任辅助,衣服饮食也并不能与秦王同,一切都是后来才有的待遇——在秦国驻留月余后,卫缭自认为已经清楚秦廷的最新动向,此时他还是心向魏国的忠臣,在身份上,他更乐意自认为魏稷门客出身的魏臣,所以当然要找机会回到魏国才行。何况不用说也可以猜到,相邦的门客在使团中消失,这种极有可能的叛魏投秦行为,会对堂堂相邦的职业生涯造成何等的不利!及时逃回魏国,很多事还能解释得清,而再迟疑,自己即使想回到魏国,也很有可能被故国派来的刺客秘密正法在咸阳城中!

    计算好所有行程的他,悄悄踏上归国的旅程,沿途尽是他来时记清的道路,如今随时要默默准备隐藏,防止被秦国方面抓捕到,那样的话,依旧难逃一死……

    对“是否愿意作为秦臣而得到富贵这项抉择”,卫缭起初并未动过心,因为他内心清楚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其它办法——魏国很可能迁怒于自己的母国,将卫君在内的所有人贬斥为奴隶,消除掉这一祸乱过大魏霸业的动荡乱离之邦;而在大梁城中,得到卫缭‘亡去’消息的魏稷,显然没有名相的定力,反而四处散发财物,企图将事态消弭于无形,还未来得及判断自己是否会失去权势,已经病倒在床榻上,长卧不起,在听闻魏王亲自到府上探视的消息时,竟然直接一命呜呼!

    后来再也没有魏国的贤公子,也再没有人对找寻卫缭麻烦一事上心:魏国的权力真空再次吸引走所有逐利之徒的注意力,那些游走在高门大姓、王侯将相之间的人们,既不真正的尊重权贵,也不在意国家长远的未来,他们真正关注的只是官爵带来的崇高与坐享其成的进献,只要能得到这一切,无论什么样的付出都值得一试。

    可怜卫缭在担惊受怕中被守卫重新捉回秦王的面前,强装镇定下前者对视良久,卫氏虽然不知千里外的大梁城政治变乱如何,但却不得不编造出一套说辞,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位真正心系天下苍生安危的高士,因为嬴政非其理想中的君王,所以才打算逃亡回魏国。而面对卫缭依据相术、对自己极为不恭敬的评价,嬴政当即给予斥责,表示自己并非外人所认为的无信无义寡恩少廉之徒。

    “那么就请秦王宽恕附庸过长信侯与文信侯的门客,拣选其中富有真才实干的人才,所谓游食之徒,多是郁郁不得志所以被迫附庸在豪门之下,不能过多择选主公的良莠。今日不纵其徒,后日必有为权佞之臣效用全力的死士,王上依旧不能根除未来的祸患!”这段对话深深印在嬴政的脑海中,而心虚的他,自然也清楚自己很可能真的是吕不韦亲生子,若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谁又愿意选择弑父?当初文信侯自尽,并非本意,不过是迁徙蜀地,这一举措在请求严惩和轻处的两派大臣眼中,都不能尽意,如今为何不借助卫缭的骨鲠之言,就坡下驴呢?

    虽然当时不能判断群臣之意,但卫缭在,他的话必然能引发秦臣长久的讨论,自己也就安全了。两派人的门客都在伺机报复自己,作为秦王,他已躲过多次暗杀,谁知有没有下一次?

    “从此往后,设国尉一职予汝,专为大秦提取破解纵横之策,寡人要跳出纵横的限制,成就大秦的天下!”

    “再传令,卫缭的车马饮食,比下本王一等!从少府出计其用。”好事者讹传后来的国尉卫缭的功绩和能力,明显是将后来的汉朝隐相张良的才能功绩套用在他的头上,并将张良的低调与记载寥寥的卫缭相提并论,认为卫氏一定具备相同的处事哲学。殊不知,这些都只是卫缭为了逃避来自魏国可能的追杀,所以被迫采用的明哲保身做法——对一名动辄策划数万金出使各国权贵门庭的智囊之士来说,低调,如何能真的低调下去呢?自己从事的可是破灭他人国家、直接动摇社稷根基的计策啊!

    卫缭缓过神来,望着韩地宫人离去的脚步,随从接引走向秦王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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