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兰誉,阮时言外出未归。
已经过了十点。早春的寒气从脚底漫到发梢。小院中黑砖石铺路,在凄迷月色下泛着杳渺幽光。每块石砖都雕刻着字,连起来看正好是两句词。
一句是: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一句是:别郎容易见郎难,月斜窗外山。
奉送极乐体验的同时附赠些雅致,正是兰誉不同于一般高级欢场的特色。
兰誉公馆对外的形象是居家式酒店,其实包含三类运营内容。对外公开售卖的是八星级酒店住房,普通人都可以在官方指定平台订购,最低的廉价房66万一晚。剩下的则是只面向会员的服务。其中只要有钱就能解锁的是私家别院出租。别院又划出三六九等。最外层是成排的红色洋楼,出租给有钱的暴发户。往里是中世纪城堡建筑群,提供给有些地位的儒商政客。过了人工湖,一堵高三四米的红墙截住石拱桥下的石子路,中间留出月洞门,两扇朱门常年紧锁,里边圈的是多个并排挨在一起的四合院,院落门朝外,大门出口在另一侧。这些四合院的住户都是有名有姓的顶级豪门,院门横额上都有一块紫檀木雕螭镶金大匾,上写院落名。院落名大多以主人姓名和古典辞赋相结合。比如阮时言住的“阮郎归”,顾承临的“东临碣石”和盛惜尘的“九州盛宴”。
兰誉第三项服务就是专为红墙里四合院主人们特供的。那也是外人想都不敢想的极乐之地。它并不在肉眼可见的地方,而是隐匿于地下。付南茵之前见识过的“净园”是其一角。至于它究竟有多大,都包含哪些内容,外界没有传说。但足够满足人类大多数的欲望。当然,兰誉能吸引见多识广有钱有势的人,使他们流连忘返夜夜销魂,自然不只靠外在的黄金屋,还有为他们提供各类服务的人,形形色色,天上地下,种种人间理想。普通人若能在兰誉成为“明星”,比外界坐拥亿万粉丝货真价实的大明星有影响得多。
红梅生枯枝,腐朽且妖艳。
付南茵在院墙下干瘪丑陋的老树上发现这朵奇异的鲜花。病木回春,简直是奇迹。阮时言前两天还说要把梅花全部拔除,改种海棠。她拍下图片发给他,说树有灵性向他求情呢。过去大半天,仍没有收到回复。
皓月当空。夜半已过。
偌大的院子里孤影徘徊。她从“笙歌醉梦间”跨到“别郎容易见郎难”,来来回回,一个字一个字踩实。只要门外有响动,就伸长脖子谛听。不是他,又不是他,还不是他……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守着空房子,等一个人回来,原来是这样难熬。
难道他真生气了?
早上他们又吵架了。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她从廉政司出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退回到很早之前,甚至更糟。付南茵时刻感知心头梗着根尖刺,浑身上下不舒服。加上林晴朗怀孕后给带来的压力,她言行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且不由自主地把负面情绪带到同阮时言的相处中。他同她浓情蜜意,她觉得他不真心。他对她冷嘲热讽,她又认为他果真无情。有时候三言两语怼到一处,急火攻心,口不择言,恶语伤人在所难免。
今早阮时言要她陪他参加顾承临的婚礼。许若婧未婚先孕,顾承临为负责仓促迎娶她。付南茵原本是答应要去的,然而最近被林晴朗的事搅得心烦意乱,且对比许若婧的好运气,她愈发为晴晴的凄凉境地伤心难过。由此更加恼恨萧恒,憎恶宋辰,连带着气恼阮时言。于是,等早上他催她出门时,她以要陪林晴朗孕检为由拒绝。他耐着性子苦劝无果,砸了两个刚买的东朝琉璃古董香薰,怒气冲冲摔门出去。蓝色碎片躺在垃圾桶里,晶莹透亮的色泽仿若凝固的海水,欲滴未滴,一如她胀满胸腔的心事,欲说不能说。
他是不是在婚礼上看中伴娘,或者伴郎?又或者遇到第二个石悦?他今晚不回来怎么办?他真要跟她分开吗?
她该怎么办?没办法。但她清楚,此时此刻,阮时言是她最后一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若是真的放开她,她想试试用琉璃残片割腕,或可让他稍微有些心痛呢。
她忧心忡忡,恍恍惚惚。一时做最坏的打算,一时又自责杞人忧天。银月缓慢下坠,她的心跟着它沉下去。
“喂?”打了好几次电话,终于被接下。“时言?”
那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回声。“付小姐,阮先生出事了。”
付南茵赶到医院时,阮时言还在手术室。宋辰带人守在外面。
“怎么样?”宋辰摇头。人才送进去不久。他今天也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虽然被人为吓醒,但脑袋依旧昏沉。她焦急得心口发疼,越急越气。“你明知道他喝醉了,还放任他去玩赛车。你是怎么看人的?”宋辰默然无语。是他的疏忽。这两年阮时言比以前好多了,导致他放松了警惕。
“你怪他有什么用。他要能看住人,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两人回头,见是盛惜尘。
“告诉阮家了吗?”他问宋辰。“嗯。”他低头嗫嚅半天。“阮议长睡了,说如果……死了,再通知他。”
盛惜尘哦了声,并没有特别表示。看来很习以为常。据传,阮时言从青春期开始,叛逆来得惊天动地又旷日持久,进医院闯警署如家常便饭,跟哪吒闹海似的几乎将莱市掀了个底朝天。最严重的一次,独自驾驶直升机离开莱市。飞机故障迫降瀛海,他在海上漂了一周后才被搜救人员找到。那时候阮议长在国外出访,听手下人报告,只说是生是死给他个结果就行,之后又面色如常回到谈判桌上。阮家父子关系之冰冷大致如此。
两个小时后,人被推出急救室。万幸只是筋骨断裂,没伤到要害。
“抱歉,我还活着。”
这是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人世荒谬就如这般,百般作死的人死不了,辛苦活命的人大多活不了。
付南茵悲喜交加,几度张口,哽咽难言。
“不要死。”直面生死时,她才敢认领蜷缩的真心。“不要再这样了,好好活着,好好……”
他虚弱地抬起胳膊。付南茵连忙抱住它把脸贴上去。犹带血迹的手指无力地剐蹭眼圈,很快被决堤的泪水冲刷干净。“不生气了?”挤出微笑的动作却扯裂嘴唇伤口。
付南茵猛烈摇头。又被他用尽气力牵住手捂住胸口的位置。“有的,这里。”
这里有她!跑车冲出赛道撞上护栏的刹那,再次从鬼门关走一趟苏醒后的瞬间,或者更早的某个夜晚,听她温声软语安抚迷失的灵魂时,甚至可以追溯到初见的惊心动魄一见如故。他深沟高垒铸就的城堡,早就对她缴械投降。
“我……知道。”她不再怀疑。“我也。”眼泪顺着被创得焦黑的指肚滑落,和着残血,泅开一片嫣红。他们凝望彼此,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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