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来的时候,莱市气温比往年要高,丝毫不像寒冬的模样。付南茵本以为大雪会缺席今年的平安夜,不料它守约得很,晚上八点多就星星点点地飘洒下来。
姜姜来接她参加圣诞晚宴时,付南茵正坐在客厅圣诞树旁打瞌睡。掉在榴红色波斯地毯上的《小王子》被人轻手轻脚捡起,她欻然一惊,怔怔地瞧着优雅端庄又透着股干练劲的女人,好一会儿才问:“结束了?”
按惯例,言盛集团要在今晚举行年度平安盛典。姜姜摇摇头,只说来接她,马上就出发。
“我跟阿言说过,今年就不凑这热闹了。”付南茵把腿上的毯子重新拉到腰部以上,一副不愿挪动的样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后,她就再懒得出门,各种宴会更是一概推掉。
“正是阮先生让我来接你的。”她笑。说完也不管她反应,就叫李姐拿来一件外套给她披上,拥着人就要走。付南茵哭笑不得,“好歹让我收拾一下。”她一身居家孕妇套装,出现在衣香鬓影华服璀璨的宴会上算怎么回事。
“没事儿。”她轻松摆手,“宴会标准都是给别人定的。你出现后你就是标准。”
“我们姜总真厉害。”付南茵忍不住呵笑出声,半无奈半好奇地跟着她走。
车子很快驶离公馆门前的中心湖长堤,左转进入跨湖大桥,约莫十分钟后,竟开进玉山别墅的大门。
付南茵觉出不对劲。
“今年在玉山别墅举行吗?”往年可都是在蓬莱酒店。而且玉山别墅一年只有三月樱花季和旧历年底才举办大型宴会。这明显不太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她两周前在玉山小住了一段时间,后来说要内外翻修,才又搬回以绢公馆。短短十几天,竟已完工?
面对她一叠的疑问,姜姜均笑而不答。付南茵便猜测可能是阮时言要给她惊喜。虽然这么想着,可到底不确定,也许是他一时兴起想在别墅半公司酒宴,也说不定。直到车子在樱花路下的半坡前停下,看清楚那里站着的一排男女,她才确信。
“茵茵。”
“姐姐。”
“学姐。”
林晴朗、晏安和冯一上来围住她,三人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莫名兴奋与喜悦。他们身后还有许若婧、阮时恩和顾承临、顾承泽兄弟。
“你怎么也……”她自然而然地握住林晴朗的手。这几个人要么是付南茵最亲近的人,要么是阮时言的亲人好友,看此情形,今晚俨然是个小型的私人宴会。只是,自从宋辰出事、萧恒出走、萧恒林晴朗公开后,林晴朗就再也不被允许踏足玉山别墅。她想,会是什么事呢?阮时言竟然肯邀请晴晴。
“快上去吧。”晴晴催她。她向坡上走出一段,才发现其他人仍旧没动,便疑惑地转身看他们。姜姜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悄声说,“阮先生在等你。”说完,仍走回坡下,跟大家一起目送她独自向上走。
不知怎的,付南茵忽觉眼眶发热,眼前不觉有些模糊。不管为着什么事,他肯如此用心,她已然涌起莫大感动。
约莫五十米的缓坡,走得并不吃力。但她似有意放慢了脚步,落脚的步伐,跟暗金色灯光下打着旋儿的雪霰,仿佛在同一个节奏上。小雪珠随心漫舞,心底的舞步也悠扬迈开。她在寒冷的冬夜聆听到了春暖花开的旋律。
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小跑着踏上樱花路。在路口,她猝然止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轻粉腻白。
三月的樱花盛开在飘雪的平安夜。
像一片片堆积枝头的雪花,鲜活润泽。又好似一瓣瓣月亮,饱蘸着月华的灵魂,晶莹透亮。来不及好好欣赏移花接木后的盛况,她又在枝头一簇簇鲜花里看到一张张悬挂的照片。四岁的她,站在孤儿院的门外哭泣;六岁的她,上小学第一天乖乖地捧起书本;十二岁的她,参加短跑比赛摔倒在跑道上;十八岁的她,穿迷彩服贝雷帽参加军训;二十岁的她,第一次登上舞台演话剧;二十二岁的她,扬起一手高高抛起学士帽……
她觉得走过很久很久,一抬头,竟然才一半。
……终于,来到二十四岁那年。从那年开始,单人照就变成双人照。不管她在做什么,睡觉,吃饭,看书,散步,打球,骑车,工作……身边都有另一个人陪着。竟然有那么多。除了极少几张摆排,和她睡觉时被他当背景的自拍外,大部分照片都是在她不清楚的状况下抓拍的。
她浏览着自己如寒冰般的脸庞,在连成线的图片上,像被放慢的动作,一点点解冻展颜,直到笑靥如花,花开常在。泪水也如解冻的溪流,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阮时言站在花树尽头,静静地等着她。从她出现,他似乎就没动过,一动不动,凝神屏息地等她慢慢靠近。他从没觉得三分钟这么难捱,漫长得像三年,三十年。可真等胀满心间的人出现在眼前,那个瞬间,他竟破天荒地胆小起来,仍旧一动也不敢动。
“今天什么日子啊?”付南茵先牵住他被冻得冰冷的手,哑声问。阮时言才如梦醒般,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接着忽然矮身下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朝百步梯上走。
“不行。”付南茵惊呼出声,双手本能地还住他的脖颈。“太重。”
“再加个小宇也行。”他低头朝她一笑,一步两级台阶地迈上去。
“好啦,知道了。”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嗔笑着说。“你正常走路。”
“一”
“二”
“三”
……
“九十六”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阮时言顿了顿,问,“怎么不数了?”这台阶可有一百零八级呢。
付南茵嘟了嘟嘴,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笑说,“不想了。”
阮时言心领神会,忍不住低头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你可以……”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问,“每次都抱我上来吗?”
“好。”他应声而答。
“抱九十九年?”她得寸进尺。
“好。”他眼睛眨都不眨。
付南茵嗤地笑出来。
转眼走完石阶,走进半山楼。阮时言把人轻轻放下,又忍不住拥住,动情地亲吻起来。直到两人都有些脸红耳热,再进一步就要“出事”,付南茵才咬牙推开阮时言。阮时言脸上不觉有些讪讪,不自然地转头,装作打量室内的布置。
最显眼的装饰就是客厅中央那颗高大的圣诞树。它比以绢公馆他亲手装扮的那颗大了有三倍多。树下堆满礼物盒、雪人玩偶、圣诞老人公仔,树上挂满布偶、星星、铃铛和苹果。
“这是什么?”圣诞树中间还挂了一个物件,却被圣诞红的绸布遮得严严实实。阮时言仰起侧脸,略停两秒,又转过来,垂眼看她,漆黑发亮的眼眸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溜到上。付南茵顿觉室内过分燠热,下意识地想离他远一些,一只脚刚后退一步,便被他长胳膊搂住,给结结实实裹进胸前怀中。“揭开看看?”
付南茵踮起脚才能够到红布下摆。阮时言一手牢牢地扶着她的肩,一手习惯性地停在她凸起的腹部上。红布被拽下来,露出里面实物的真容。付南茵跌回他怀里,仰着头,直直地盯着它,有些愣神。
那是一张20寸左右的大照片,被精心镶嵌在贵重的像框内。照片上她和阮时言正带着小宇在草地上玩。小宇用水枪喷了阮时言满身的水,他脱下上衣递给付南茵,付南茵笑得前仰后合。那是前不久小宇半周岁时拍的纪念图册中的一张。但跟家里相册中的那张不同的是,这张照片上多出三个字,空白处用正楷体写着醒目的“全家福”字样。她认得出那是他亲手写的字。
“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全家福。”阮时言圈着她的双手,越收越紧。“等我们的宝宝出生后,我们再拍一张。以后,每年都拍一次。等他们结婚,生孩子,每次都要拍……”
付南茵听着他在耳边的絮语,好似梦呓。甚至连自己的话,都不太真切,像是被打湿又被烘干一般,干巴巴的。“阮先生,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她呆呆地问。
“今天……”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拖长尾音,像是在认真思考。“是我最希望圣诞老人存在的日子,是我最想要向他许愿的日子。”
“阮先生的愿望是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伴随着它的是如擂鼓的心跳。但她不确定,心跳声是她的还是他的。
“茵茵。”阮时言忽然松开她,绕到她面前,用那双注满深情的眼睛盯住她,仿佛要看尽她心底的万水千山。“我想要我们一家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可以吗?”他郑重地问。
付南茵没有回答。她闭上眼睛,本想隔断汹涌的泪潮,却仍让一两滴从眼角直落,落到指尖上。阮时言低头看到,俯身吮吸顶着水珠的手指,神情逐渐陷入专注与满足。付南茵痴痴地瞧着,心底越发七上八下。
“可以吗?”他又问。
付南茵嘴唇开合数度,却说不出一个字。最终,点了点头。这个点头,是她对期待已久却不会有的某个仪式的回应,更是千回百转后无奈的认命。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