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虽知夙沙家的人不是省油的灯,但万没想到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他们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萦轩心如沉石,不安地看向明笙,她到底还是闯祸了。

    “父亲和哥哥可都在府上?”明笙问道,雪皊平复下来,点点头。明笙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对萦轩说:“萦轩,我先回去,你留在这。”“不……”萦轩欲回绝,正想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事件也是因她而起,既没立场更没资格,谈什么理直气壮,所以,她只好把话咽回去。“萦轩?”雪皊疑惑地看向萦轩,萦轩心有点虚,默默回道:“我本名叫李萦轩。”

    说起来,自从上次被慕容明锵揭穿名字后,明笙私下就以“萦轩”称呼她,在旁人面前却还是叫她小红,明笙对她可算顾及周全了,萦轩悄悄看着明笙,心存感激。至于雪皊,她会不会介意自己没有主动告知呢?萦轩又悄悄将目光转移到雪皊处,见她神态自若,没有丝毫不悦。

    “小姐这边请,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雪皊伸手轻扶明笙,刚跨出门槛,明笙忽而想起什么,对身边的雪皊道:“你也留下,毕竟你也动了手,夙沙家的人见到你,怕是不会罢休。”

    这出乎了雪皊的意料,诧异了一会,便听从了明笙的吩咐。“来人,送三小姐回府。”白落澄唤来一名青衣婢女,代雪皊扶着明笙离开。然后,白落澄从容地坐下,沏了三盏茶,示意她们喝茶等候。雪皊还好,萦轩则脸上堆满了焦急,只是隐忍不发,哪还有喝茶的心思。“你不必担忧,相爷和明锵都在,单凭夙沙飏一人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白落澄淡然地端起茶杯,仿佛在他眼里不过小事一桩。

    白落澄淡定的态度总能让萦轩心安,好神奇呢,感觉只要有他在,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萦轩凝视着白落澄,不自觉地泛起欣慰的笑意。白落澄感受到某处投来的视线,抬眼回视,发觉是李萦轩的目光,就稍带过一眼,转向雪皊。

    “你处事一向稳重,这回竟然会动粗,不像你作风。”白落澄说话从来柔中带刺,这次也不例外,萦轩听出来他这句话是带有责备意味的。雪皊也不辩解,先施一礼,再说道:“当时的情况,雪皊也是不得已才出手,先生您是知道的。”

    雪皊微微一笑,宛如洞悉了什么,却不予言表。白落澄听了也不作解析,嘴角扬起,饮下最后半盏茶。只得李萦轩,被二人的哑谜弄得晕头转向,好像她一直都是那个局外人,从未变过。

    “你以后还是别戴面纱出门为好。”白落澄重拾了前话,其实方才萦轩已经觉得有些奇怪,只是之后雪皊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解地问:“这我明白,可你并没有和我们一起,怎么知道我戴了面纱出门?”白落澄不着急回话,淡漠地看着萦轩。

    风乍起,吹得户外的树木飒飒作响。

    这时,派出的那位青衣婢女走进了园内,白落澄站起身,开始收拾茶具。“少爷,夙沙飏已离去。”青衣婢女福身回道,白落澄放下收拾的活让青衣婢女接手,然后上前对萦轩二人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怎么出来就怎么回去。”

    后一句貌似是对雪皊说的,只见雪皊点点头,拉起萦轩的手离开了梅落园。

    青衣婢女收拾完也退了出去,屋里仅剩白落澄一人。

    “你继续监视,有异况再来回禀。”白落澄话音淡淡,屋顶跳落一名紫衣少年,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又闪身而去——

    另一边,雪皊带着萦轩悄悄从慕容府的后门溜了进去。

    两人一路蹑手蹑脚地行走,还没到达前厅,就听见慕容傅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红呢!躲哪了!快把她给本相找来!”

    “小红在此,请相爷息怒。”萦轩甩开雪皊想要阻拦她的手,低首入厅,跪拜在众人跟前。她不敢抬头,用余光偷瞄四周,只瞧着众人的鞋子——大夫人、二夫人、明笙和明锵都在,他们各坐一侧,不敢吱声,而坐在萦轩前方的,正是威严似山的相爷。雪皊也不顾情形,跟着入内跪在萦轩身后。

    “很好,都知道来请罪是吧。”慕容傅愤怒地拍案而起,先对萦轩发难,“你这个下贱奴才,非要给我慕容府肇祸,朝堂之外慕容一门和夙沙一门向来河水不犯井水。你谁不招惹竟招惹夙沙家的人!当年老夫断言你必是一个祸端,果真如此!”接着,慕容傅又责备雪皊,“还有你!你做事一向稳重,这回怎么如此鲁莽?不仅不劝,还帮手了?!”众人缄默,满屋子全是宰相的怒火。

    明笙默默走出来,跪在萦轩身边。

    “父亲,是夙沙飏先挑衅,请不要过分责怪小红和雪皊。”明笙的偏袒让慕容傅气不打一处来,怒火更盛。“混账!为父看你是被这个贱奴迷了心智,来人,给我杖责这奴才五十棍,再撵她出去!!”

    慕容傅的怒举令跪在地上的三人震惊不已,明笙意识到自己的辩驳弄巧反拙,连忙磕头认错。“父亲,女儿斗胆了,请您饶恕小红!”明笙跪伏在地,不停地求情。萦轩却木然,既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她…不明白。不是她的错却归咎于她的错,明笙替她上诉却被判无效,她的灵魂做了三十年的现代人,过惯了民主平等的生活,而现在的她,身份处处不离“卑贱”二字,人微言轻,这样的阶层歧视,刷新了她的三观,同时也使她真实体会到历史书上记载的封建主义的阶级统治。

    明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依然保持匍伏的姿势。是吗…连明笙也无能为力了,宰相是家主,怎会轻易顺应小女儿的诉求?在座的人除了明笙,没有人愿说一个字,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冷漠地旁观这场主仆苦情戏。

    算了吧,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情淡漠在哪个时代都存在的,尤其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明笙已经尽力,她李萦轩明白。

    「谢谢你,明笙,你是我来到这个时代最值得信赖和感激的人……」萦轩看向明笙,心存不舍,她决定将这最后一眼,有多长看多长……

    奉命进来的家仆押住萦轩的双臂,准备拉去领罚,谁料萦轩挣脱他们的束缚,目不转睛地怔怔地看着她前方的主人。

    “明笙?”萦轩小声轻唤,察觉到异样,慌张地爬到明笙身旁,一把扶她起来——明笙已昏厥过去,嘴角有血溢出,整个人瘫软在萦轩臂弯里。

    众人原以为萦轩在作最后的挣扎,哪知这幕状况突发而起,使得全场哗然——

    明锵等人一拥而上,二夫人狠狠地推开萦轩,“你别碰我孩子!”二夫人抢过明笙揽在怀里,用愤恨的泪眼瞪视萦轩,声嘶力竭地叫喊,“都怪你!都怪你!”慕容傅此刻威慑全无,倒像个心急如焚的父亲,他焦急地喊道:“快!快!快去请白落澄过来!”“奴婢马上去请。”雪皊听了立马站起身,急忙向外跑去。

    “明笙?明笙?”明锵连声叫唤,明笙毫无反应,他揪住萦轩的衣领,狠话撂前头:“若明笙有不测,我定拿你陪葬!”然后二话不说抱起自己的妹妹,朝明笙闺房奔去,二夫人眼泪婆娑紧随其后。“你!给我跪在中庭,没有得到本相允许不准起来!还有你们听着!不许给她饭食和水,违者同罚!”慕容傅怒下责令,在大夫人陪同下赶去明笙房间,萦轩踉跄起身,想要跟上他们的脚步,却被大夫人的婢女懿绣拦着。

    “懿绣姐,我就去看一眼,一眼我就回来受罚,行吗?”萦轩哀求道,懿绣只轻轻摇头,见她不答应,萦轩只好推开她,执意往外走。情急之下,懿绣扇了萦轩一巴掌,看似力道重,实则留了手。“听话!别再节外生枝!”懿绣强硬的劝告,令萦轩稍微冷静了一点,她任由懿绣连拉带推地领到中庭,跪了下来。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刚让萦轩跪下,懿绣便看见雪皊带着白落澄和皞风匆匆而至。“出门没几步就碰上先生赶来了。”雪皊解释道,“小姐呢?”“少爷抱她回房了。”懿绣边说边作请状带他们去往明笙房间。

    没有人理会跪在那里的李萦轩,雪皊只在擦身之际悄悄回望了一眼,便急忙跟上。偌大的庭院,独剩李萦轩一人,远处翠雨院传来的嘈杂声,扰得她心烦意乱,焦灼难安。

    「都怪你!都怪你!」二夫人的谴责声还在耳边萦绕,是的,是她李萦轩的错,错在惹是生非,错在不安分守己。她现在能办到的,除了祈祷就只有忏悔了。

    「黎婶,奶奶…会死吗?」

    「生老病死,不是人之常情吗?好了,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又该惹你奶奶担心了。」

    「爸爸不在了,小雨走了,妈妈也走了,现在连奶奶也要离开我…黎婶,我不想奶奶死,我不想…」

    「小歌,振作点……」

    这是什么感觉呢?胸口闷得仿佛快要窒息,眼泪明明就在边沿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明笙会死吗?纵使知道明笙体弱多病,可萦轩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明笙倒下的那一刻,她分明地感受到有一股名为“失去”的意味泛滥在心头,她会失去明笙吗?像失去奶奶一样失去她?这个念头反复闪现,李萦轩心口充斥着一种带有痛意的落寞。

    “对不起,明笙…请你活下来……对不起,明笙…请你活下来……”萦轩闭上眼,不停虔诚地祈求。

    一点…两点…三点…手背上的点点冷意,打断了萦轩的碎念,她慢慢地睁开眼,一时失语——

    无风,细雪,缓缓而落。

    萦轩伸出双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花,她是南方人,没见过雪,第一次碰见竟然是在这种境况下,可谓浪费了这番好景致。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萦轩郁结难舒,原本忍下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虽然四下无人,但萦轩不敢放声哭泣,她咬紧下唇,尽量将呜咽声压至最低。

    潜心默祷无可应,悲伤化雪不具名。

    今年这场美丽的初雪,在天下的某处,染上了疼痛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翠雨院那边渐渐变得安静,天色入夜,而在中庭罚跪的萦轩,早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衣。

    这时候,有个人慢步到她跟前。

    萦轩不问,静候发落,她已决定,不论生死,她都与明笙同在。

    “你输了。”明锵蹲下身,看到萦轩红肿的双眼,怒意挥去大半,“少爷是何意?”萦轩受不了明锵那虚伪的冰冷笑意,眼神刻意躲开他。“赌约呀,你忘了?”明锵故意提醒道。“若少爷认为是奴婢输了,那便算是奴婢输了。”萦轩垂头丧气,自认输家,“一辈子不出门,奴婢做得到。”

    是的,她做得到,只要…只要明笙安好。

    此时,萦轩悬着的心总算能安定下来,看情况明笙是度过了危险期,不然,慕容明锵哪有闲情逸致跟她谈赌约的事,早就拉她去殉主了。

    “哦?怎么听你口气像是不服输啊?”明锵又扬起挑衅的笑意,萦轩冷笑回道:“那少爷想怎么办?”“这次不算吧,雪皊已经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了,总有能让你心服口服的机会。”明锵拍走萦轩额前刘海的雪花,转身准备离去。

    “明笙小姐…她怎么样了?”萦轩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明锵没回身,只听见他淡淡道:“有落澄在,你放心。”说完,他举步前去翠雨院,经过前来查看情况的懿绣身边时,对她耳语了几句,懿绣点点头,换了个方向走了。

    良久,懿绣端了一个瓷碗过来。

    “喝吧,暖暖身子。”懿绣说道,萦轩看了看,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稠稠的汤饮,还散发着阵阵米香。在雪中跪了大半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萦轩已是饥肠辘辘,她吞了吞口水,顾虑道:“可是相爷……”“少爷说了,粥水不算饭也不算水,没有坏规矩。”懿绣说着,把碗推到萦轩嘴边,萦轩哆嗦地捧起碗,不顾粥水烫口,大口大口地喝下,身体顿时暖起来。

    喝完后萦轩用袖口蹭了蹭嘴,把碗交回给懿绣,懿绣接着拿出一个小暖炉塞进萦轩的衣裙底下。“三小姐还未醒,恐怕一时半会相爷是不会赦免你的,忍忍吧,等小姐醒来就好了。”懿绣嘱咐道,萦轩点点头:“谢谢你,懿绣姐。”“谢少爷吧,若无他担待,我也不敢逾越。”懿绣顿了顿,厉色地看了萦轩一眼,“别再这么莽撞了,不然连小命都没了。”

    望着懿绣离去的背影,萦轩心头温热,懿绣是府里的老人了,自大夫人嫁进来便一直伺候在侧,年近三十依然待字闺中。她是掌事丫鬟,对下属十分严厉,不爱笑,做事一丝不苟,谨言慎行是她的信条,说到底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得到了温暖,萦轩身体不再那么冰冷僵硬了,眼下无人,她悄悄在膝前雪地上写了“加油”二字来勉励自己。

    “这是何意?”

    萦轩抬起头,挎着药箱的白落澄正站在她面前,身后是他的贴身护卫皞风。

    “说了你也不懂。”萦轩懒得解释,装作抬头看天,“是吗。”白落澄面无波澜,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落澄!”

    萦轩的呼喊让白落澄不由驻足,他回头,碰巧萦轩也回首,冲他嫣然一笑——

    “你看,是猎户座!冬季星空的中心!”

    “休得无……”皞风正要斥责,白落澄抬手阻止,他顺着萦轩的指向,举头仰望,初雪后的夜空干净澄澈,繁星满天,像一颗颗闪耀的宝石镶嵌其中,但,没什么稀奇。

    “奇怪的女人。”白落澄平静地离开,身影渐渐隐没在雪光里……

    萦轩不为意,目光依旧专注在璀璨的星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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