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萦轩再次由悲伤的梦里醒来,柔和的曦光照进窗户,她揉揉惺忪的眼,神情涣散。
泽西的冬天跟祉云都不同,不常下雪,严寒湿冷,气候颇像现代的南方。
萦轩起身洗漱好,穿戴整齐,衣饰是昨夜肖子渊端姜汤来时一并带来的,彩锦丝帛加绒束腰襦裙及一件鹅黄短装外袄,如此华丽的服饰将萦轩的姿色衬托得更加无与伦比,可是,她并不喜欢。
“萦轩,起了吗?我能否进来?”门外是肖子渊的声音,萦轩前去开门,二度惊艳了他。
迎他进去后,萦轩转身询问:“你昨晚从马鞍上拿下来的面具,可否借我戴?”肖子渊微愕,疑惑地看了看她:“抱歉,那是女汗所赠之物,不可随意借予他人。”“哦,那算了,我还是戴面纱吧。”
“为何你要遮掩自己的容貌?”肖子渊很是不解,女为悦己者容,但凡容颜姣好的女人,无不炫耀人前,而她却避之不及,这个女子的做派实在太另类。“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萦轩岔开话题,先行一步。
肖子渊走在前头,萦轩和数名随从紧跟其后,步入王庭,觐见泽西女汗,王者在上,尊卑有别,萦轩始终目光低敛。
“子渊哥哥!”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一个光鲜亮丽的少女扑进肖子渊怀中,头上的珠玉发饰和颈上的璎珞心锁因摇晃而叮当作响,萦轩被惊了一下,失去重心往后一仰,肖子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生怕她摔下去。“无事吧?”肖子渊紧张道,萦轩摇摇头,默默推开抓住她的手,屈膝福礼。
少女注意到肖子渊身侧多了一名女子,深棕色的瞳仁透着不愉,手依然紧紧环住肖子渊的腰不放:“你是谁?”
关于身份这方面,萦轩没有预先设定好,也没有和肖子渊商量过,贸然随他进了宫,一时不知所措。“她是我路上巧遇的一个朋友,叫李萦轩,戚萝,能否友好相待?”肖子渊宠溺地摸了摸少女的头,接着,他又偏过头对萦轩说:“这位就是泽西女汗,戚萝·真琪,也是我深交多年的至友。”
萦轩瞠目结舌,看了看空荡荡王座,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衣饰华美、如花似玉的少女,难以置信。“女…汗?你多大啊?”“芳龄十四,如何?有意见?”戚萝对萦轩趾高气扬,转头又对肖子渊眉语目笑,“子渊哥哥,我才不是你的至友,我是要当你新娘子的人!”戚萝嘟起小嘴,娇嗔道。显然肖子渊把它当作玩笑话,他像哄小朋友般劝戚萝回到自己的王座上。
这时,站于王位右侧的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才开口讲话:“女王陛下,您身为泽西国女汗,尊贵至上,不应做出有失体统的举止。”贵妇盛气凌人,戚萝不敢忤逆她的意思,悻悻地转身踏上台阶,坐回王座。
“九殿下出使敝国,舟车劳顿,昨夜可歇息得好呀?”这女人脸色阴鹜,面无喜色,即使是问候也显得淡漠,果然有的人看第一眼就分得出好坏,萦轩辨局思人,深感这个妇女位高权重,不是善茬。肖子渊儒雅大方,彬彬有礼回道:“谢裹澜台阁周到。子渊携皇恩来此,自然要与贵国同甘共苦,共枕繁荣。”裹澜台阁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国事什么的容后再议,子渊哥哥,你这次来会留多久呀?”戚萝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三步并作两步地蹦下王座,黏着肖子渊,“你还未用早膳吧?我们一起去。”戚萝不顾裹澜的瞪视,硬要拉着肖子渊去自己的湘花榭。肖子渊不婉拒,谦恭一揖后任凭戚萝拉去,萦轩跟在肖子渊后面,悄悄回望一眼,裹澜台阁高高在上,怒不可遏,却又强忍不发。
出了议事大殿,戚萝像只脱兔活蹦乱跳,一看见在外等候的肖子睦,欢快地跑上前,肖子睦犹如老鼠见到猫,撒腿就跑,两人一下奔得老远。
“我初见戚萝时,她母王与父亲尚在人世,那时的她还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等我再次与她相见时,她已登基称王,那年她十岁。”肖子渊向萦轩讲述起泽西的旧事,“她是王室唯一的公主,身兼泽西重任,然而她过得并不愉快。四年前我见到刚当女汗的她,阴沉孤独,毫无生气,后来我在泽西陪伴了她大半年,她才稍微恢复往日的天真烂漫。”
“戚萝年纪尚轻,一切国务交由她的二姨,也就是裹澜台阁打理。今日这场会面,你有何感想?”肖子渊顺势问起,萦轩想了想,笑答:“挟天子以令诸侯。”
肖子渊停下了脚步,表情微怔。
“我有个知己,他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哦?他怎么说?”萦轩扬眉好奇。
“君是君,臣非臣,人在君侧,心悬君上。”
萦轩愣愣地盯着肖子渊,仿佛即将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时,那两个欢脱的少年少女朝他们跑来。
“九哥,救我,戚萝撒野了!”肖子睦躲在兄长身后,朝戚萝做了个鬼脸。本来戚萝对肖子睦起了玩闹之心,看到萦轩和肖子渊走得那么近,顿时拉下脸,一把扯下萦轩的面纱。
一抹惊愕稍纵即逝。
“一个平民,装什么神秘!我们泽西有数不尽的美人,还差你一人吗?”戚萝洋洋自得,更像是在炫耀。其实从踏进泽西宫廷开始,萦轩也留意到王宫中美女如云,下至干粗活的宫女都长得眉清目秀,以她的姿容不敢自夸平分秋色,至少还不算逊色,被戚萝这般轻视,自然是不服气的。
萦轩哂笑了一下,不屑与她争辩。戚萝见萦轩不受气,鼓起腮帮,强行挤进他们中间,不爽地嚷道:“子渊哥哥是我的,你休想抢去!”萦轩十分无语,原本压下的不快瞬间消散,她不由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你争,你这醋吃得有些离谱吧?”三言两语的争论变成了喋喋不休,肖子渊夹在中间,不得不劝和打圆场:“早膳不是备好了么?我们用完再继续可好?”
一发话,戚萝立刻不闹了,笑嘻嘻地挽着肖子渊前往湘花榭用膳。萦轩随肖子睦跟在后头,没好气地再赠个白眼。
早膳上桌,丰盛无比,戚萝扫了一眼,满脸愠色,似是方才的怨气没有撒完。
“我不是说了不要再把牛乳端到我面前,你们听不懂吗!”戚萝生气地冲身边端膳的侍女骂道,侍女们见女汗动怒,慌忙地跪下。“女王陛下,这是裹澜台阁叮嘱…”“我不爱喝,我不爱喝!赶紧拿开!”戚萝嫌弃地拂拂手。
好一个任性的小妹妹。萦轩无视规矩,擅自走到戚萝身边,端起那碗牛乳闻了闻,一股腥膻扑鼻而来。萦轩皱了皱眉,问侍女:“可曾煮过?”“回姑娘,已温热过。”“温热?生牛乳温了还是生牛乳,你拿个小炉子来。”萦轩吩咐道,侍女为难地瞟了一眼戚萝,未敢动身。“按萦轩姑娘的话去办。”肖子渊替萦轩出声,戚萝便令侍女照做。看来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得靠关系才有发声的底气,可惜自己孑然一身,无家世无靠山无资本,三无人员,萦轩暗地自嘲,笑而不语。
萦轩将质地结实的陶碗放置炉子上,煮沸牛乳,再舀一勺进杯子,递过去:“尝尝。”戚萝看了一眼肖子渊,得到肯定后,半信半疑地接过杯子小饮一口。“口感可还适中?”萦轩问道,戚萝默默把牛乳喝完,既不赞美也不弹劾,佯装无事。萦轩懒理这个傲娇女汗,转头问肖子渊和肖子睦:“你们要试试吗?”肖子睦连连点头,与肖子渊一同品尝。“煮过的牛乳不但辟除了那股腥膻味,比未煮之前更顺滑,萦轩,你好厉害啊。”肖子睦称赞道。“的确好喝。”肖子渊附和说。戚萝见他也称赞,声音极小地嘟囔着“既然子渊哥哥说好那便是好的。”
萦轩露出自信的笑颜,得意地说:“还有更好的,不过,需要九殿下赏些从贵国带来的茶叶了。”
获得准许,一小罐茶叶捧在了手上。路途期间,萦轩留意到肖子渊有喝茶的习惯,且品种繁多。她打开罐子,这香气是有名的祁红。
泡好了红茶,再与煮过的牛乳勾兑,加上糖,萦轩盛好三盏,分给三人。
杯中物,震惊四座,他们从未喝过这样神奇可口的饮品。“比牛乳还要好喝,萦轩,快与我们细细道来个中奥妙!”肖子睦眼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光,催促道。萦轩淡然一笑,谦虚起来:“做法就如你们所见,奶茶…不,牛乳茶是也。”
少年少女凑过好奇的脑袋端详,此物色泽浅棕,既有牛乳的醇厚,又有茶的清香,妙哉!肖子睦一番吹捧,惹得戚萝睥睨,少不了一场打闹。
肖子渊静静注视着萦轩,嘴角勾起弧度,殊不知,他看她的眼神,开始有些不一样。
晚上,裹澜本想稍稍意思一下,简单款待来访的九皇子肖子渊,却耐不住戚萝的软磨硬泡,答应为他举办一场盛大的接风宴。
宴前,裹澜就给肖子渊出了道难题。
“泽西虽附属肖朝,但也算一方属国,素闻贵朝之民能歌善舞,既然作为泽西主上国,岂有不带头之理呀?”裹澜冷笑澹澹,用意明确。不巧的是,这回出使泽西,肖子渊并未带上擅长歌舞的人,裹澜是知道的,她这番举动,显然是要令肖子渊下不来台。
毕竟,当初泽西之所以“被迫”成为肖朝的附属国,归根究底,是因为女汗迷恋这个肖子渊的缘故。
“裹澜台阁所言极是,子渊定不负所望。”肖子渊保持微笑,临阵不乱,颇有王者之风,萦轩暗暗钦佩。裹澜轻蔑一眼,掠衣转身,高傲地离开。“九哥,你答应得太草率了,我们哪有能歌善舞之人呀?”肖子睦懊恼起来。“舞剑何尝不是一种舞呢?”肖子渊的笑容有些牵强。“你这个办法只是打擦边球,恐怕不能令那位裹澜阁下满意,说不定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非议。”萦轩的大实话使两兄弟陷入两难,不得不苦思冥想更好的解困之法。
于是萦轩思量了一下,试探地问了句:“要不我帮你唱首歌,解决燃眉之急?”
见两位不确信,萦轩淡定地笑了笑,唱了首《小燕子》当“面试”。
这一唱,又一次让肖子渊和肖子睦眼前一亮。“萦轩,始料不及啊。你唱的是什么曲?我从未听过。”肖子睦啧啧称奇,萦轩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首家乡童谣罢了,怎样,能过二位的关吗?”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随后,肖子渊又唤人送来十几套服装让萦轩挑选,泽西的衣服五彩缤纷,十几套下来都能组成两道彩虹了。萦轩左挑右选,一套压在底部的白色衣裙映入眼帘,她二话不说就选择了它。
然而,当萦轩站在大殿中央时,她后悔了。
宴上不乏大臣和贵族,高朋满座,色彩斑斓,萦轩这一身白裙立在中间,倒极为显眼。原本只想平淡无奇,却弄巧反拙了。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惯例轻纱蒙面,心理使然,萦轩始终不想表露真容。只是唱什么歌好呢?随便一首就行了吧,应付而已。
福身行礼后,余音绕梁起:“你看我/多么渺小一个我/因为你有梦可做/也许你不会为我停留/那就让我站在你的背后…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每当我为你抬起头/连眼泪都觉得自由/有的爱像大雨滂沱/却依然相信彩虹……”
为什么呢?为什么脱口而出便是这首歌呢?是放不下还是忘不了?应该都有吧,不管多么不想承认,她终须得认清这个事实。
「落澄,对不起,我想你了……」
泪水无声滑落,濡湿面纱的边缘,萦轩放声高歌,掩饰徒然生出的颤音。
笑容也许会骗人,但眼泪不会。
曲毕,萦轩落落大方退场,绕出殿外,吞声饮泣。
宴会过半,肖子渊借醒酒之名,找到萦轩身处的地方——她坐在阑干上,风拂过她的发梢,楚楚动人。“许久未见你进去,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肖子渊的关切,并未得到对方交心。萦轩深吸一口气,回头对肖子渊莞尔一笑:“我走远了,所以迷路了,谢谢你来寻我。”
是夜,寒风萧瑟。
肖子渊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奋笔疾书。
肖子睦为兄长端来一杯热牛乳茶,他算是迷上了这种美妙的饮品,特向萦轩讨教冲沏之法,萦轩调整了两者比例,使之后的牛乳茶更加甘醇芳香。
“九哥,在写信吗?”肖子睦问道。“是的,自广御庭一别,我已许久未与小白通信了。红颜知己殒殁,想必他也心绪难宁。眼下发生了不少趣事,便想着和他分享,消解愁苦。”
说着,肖子渊想起了萦轩,眉眼含笑。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时候的东方肖氏王朝刚刚结束一场瘟疫。
这场突发的冬瘟来得凶猛,白落澄携御医司力挽狂澜,竭尽所能,自己更是躬体力行,亲临险境寻求医治疗方,皇城祉云都才能平安渡过天灾,而白落澄也因此挽回了名声。
神医之名,名不虚传。
医首有功,皇帝嘉奖,朝廷的风向即刻扭转,从前的种种质疑和嘲弄变成了各式的吹嘘和恭维,慕容一派更是借机提议白落澄回归朝堂。
落澄深藏若虚,不骄不躁,委婉地驳回了他们的提议。是的,他十分厌弃这样的风气,与其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费尽心思,倒不如徜徉江湖更来得自在逍遥。
这日,晴空万里,落澄到素蘅宫请平安脉。
两个褚氏遗孤正在花园里玩耍,苏妃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怡然自得。“参见苏妃娘娘。”虽说是姑侄,但落澄依旧不忘礼数,深宫内院,多得是刺耳的旁风。苏妃抬了抬手,屏退四周,为落澄沏了壶花茶,一般能够亲力亲为的事情,她决不过第二人之手,尤其饮食方面。“这段时日,辛苦你了,瞧你的模样,清减了许多。”苏妃心疼道。“为陛下分忧,是我分内事。”落澄自谦,抿了一口花茶,“姑姑近来可安好?”“有什么安好与不安好的,斗来斗去无非就那几位,比起我,你较苦些。”苏妃扬起淡淡的苦涩,笑间带愁思,明笙去世,慕容家少夫人刚诞下一麟儿,明锵就要去边关镇压苍北流寇,饱尝骨肉分离之苦。
“我们白家与慕容家交往甚深,如今相爷年事已高,儿女不在身旁,你得空多多关照他老人家,聊表孝义。”苏妃同情慕容一门的景况,嘱咐了落澄一番。“我会的。”落澄点头应允。
“落澄哥哥!”褚氏兄妹玩够了,才留意到落澄的到来,雀跃地跑到了他面前,“这次你带了啥有趣的玩意给我们呀?”“瞧你俩大汗淋漓的,来,苏姨帮你们擦擦。”苏妃把两个孩子唤来,为他们拭汗。“确实有好玩的物什,不过,是子渊哥哥送你们的。”说着,落澄拿出两个彩羽毽子递给兄妹俩,这可乐坏了两个孩子,他们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拿去尝试。
自打褚氏兄妹失去双亲和族亲,三世就将两个孤儿托予苏妃,苏妃也把这两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当作自己的亲孩儿,疼爱有加。“他们的悲惨真的只是命运的不公吗?”看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苏妃流露出丝丝怜悯和怅惋,似是话里有话。落澄面色淡然地摩挲着茶杯,答非所问:“天终究会亮的。”
阳光明媚,却驱散不了落澄姑侄二人眼中的阴霾。
“对了,明日我要启程去趟泽西。”落澄交待说。“何故无端要去这么远?”苏妃不解地问。“昨日收到子渊来信,他现在泽西,我想前去会他,届时我随他而回,保证除夕前到达。”“你与九皇子素来交好,记得同哥哥交待一声,一路平安。”
落澄颔首,站起身,举头远望,此时,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曾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起初,他是有些怨怼的,怨她的不谅解,怨她的不辞而别,但当他知晓她身在何方,却又忍不住原谅她所有的不是,一心只想飞往她的身边。
浅浅相思痕,几许梦牵魂。
他承认,他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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