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顶着熟悉声音的陌生人,木诩烟这套总是玩不腻。
“在那之前,我有话问你。”落澄走过老板娘身旁,沉声道。
老板娘愣了愣,明了地笑着点头,向萦轩指了指里头,示意等她,便尾随落澄而去。
“真正的王大梦哪去了?”刚坐下,落澄就质问道。
老板娘眨巴着眼睛,一脸迷惑。
“今晚宴席上的西城主是你伪装的吧?虽然天衣无缝,但柏宁依然辨别出了你的音色。”落澄直言不讳,冷厉的目光投在老板娘身上。
娇俏的老板娘淡然一笑,顺势坐在落澄旁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唉哟,柏宁还真是我的克星。”木诩烟悠哉地嗔道,她抿着茶,悄悄地抬起余光,留意着落澄的态度。
“你时隔七年才回来,必定另有所图。木堂主,别牵连无辜。”落澄道。
“无辜?你是说王大梦吗?”木诩烟双肘支案,抱臂浅笑,“谁说我伪装王大梦了?我就是王大梦。”
落澄原本蹙紧的眉头,逐渐恍悟地舒展开……
“木诩烟!”
落澄拍案而起,木诩烟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行啦行啦,少一惊一乍的。小白头,你猜对也好猜错也罢,我说过,如果你不打算站在我这边,那就别妨碍我。”说完,木诩烟冷酷回身,决然离去。
“先生,你们的哑谜我不太明白。”昔皌不解道。
落澄一声短叹,低语道:“燊南聚城不归肖朝管辖,她若是一方城主,通商囤粮,广招信徒,你觉得她想做什么……”昔皌仍是摇了摇头,柏宁解释说:“换言之,招兵买马,囤积粮草,谋逆也。”
出了厢房,木诩烟便看见楼下花瑶和萦轩正在交谈。
见木诩烟来了,花瑶于是起身离开。
“这家伙,干嘛神神秘秘的。”木诩烟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便坐到萦轩对面,“我想跟你说件事。”
“我知道,花瑶已经告诉我了。”萦轩神情低落,嗅了嗅花瑶方才所赠的香包,“昭曦公主给落澄下了药。”
“噢?那她可有说解法?”木诩烟问,
萦轩点点头,脸色更加消沉。
“你……愿意吗?”
“只要能救他,赴汤蹈火又如何?只是一想到我本该是中毒的那一个,我便难过。”
“瞧你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你不乐意呢,这样一来就省了我找姑娘的功夫。”木诩烟虽面带戏谑的笑,但总算是放下心头大石。
“其实你不必内疚,小白头是心甘情愿为你挡下那杯毒酒的。”
萦轩抬头看向木诩烟,她神态温和,笑容流露出几分欣慰。
“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憧憬他父母的鹣鲽情深,所以他希望自己也能遇上一个可长相厮守的人。李萦轩,既然他选择不顾生死地挡在你面前,就证明他打心底认定了你。你不必愧疚也不必自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天底下最难能可贵的情意,非两情相悦莫属。”
木诩烟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萦轩正准备上楼,皞风、柏宁和昔皌已走了下来。
“你若想上去找公子,大可不必,他说要静养,谁也不见,包括你。”皞风传达得很平静,但却不经意扎到了萦轩的心。
楼上,落澄强抑翻涌的气血,面色煞白如纸。
调息难止毒性,一口鲜血喷涌洒地。
「看来这种奇异的毒药比想象中要极恶缠身,一时不能摆脱。眼下只能尽量减少动武来延缓它的发作。」落澄思忖着,慢慢起身,「再者,昭曦是从何处获取这种诡异的药物并针对萦轩下手?背后定有人唆使……这么说来,萦轩的身份是曝露了。」
落澄望向窗外漆黑无月的夜空,不免忧心忡忡。
“落澄,你好些了吗?还痛苦吗?”
翌日,落澄找上门,萦轩一见他就急切地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嗯,已经无事了。”落澄回答说。
接着,是半晌的沉默。
“你离开这里吧。”
萦轩大惑,讶异地看着他,想求个答案。
落澄轻微地蹙了一下眉,缓缓道:“想请你…帮我个忙,送封信给子渊。”
原来只是托付任务,萦轩安心地吁了一口气,十分乐意地应下说:“没问题啊,信拿来,我早去早回。”
落澄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交到萦轩手中。
“放心,我会圆满完成任务的。你也要记得好好调养,今儿脸色不大好呢。”萦轩收好信件,嘱咐道。
落澄点头应允,转身时竟有些心痛。
这是他第一次说谎。
驿馆里,十四公主昭曦在房间里疯狂地砸东西。
“公主,息怒。”玄影卫们都站地远远的,生怕被她砸到,床榻边跪着一众噤若寒蝉的奴才,唯有贴身婢女阿芝不停地在安抚。
“父皇呢?我要去见父皇!我要治白落澄的罪!”昭曦声嘶力竭地大喊,“他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竟敢藐视皇权!仗着本公主青睐,目中无人!气死我了!”
昭曦提起裙摆,气急败坏地正要跨出房门,正巧撞上前来的合嫔。
“你怎么来了?”昭曦不友好地问道。
“殿下稍安勿躁,陛下还在林城主那下棋呢,一时半会是不得空听你诉苦了。”合嫔招招手,身后的婢女端着一食盒上前,“我特意做了些消暑的果茶和糕点给公主下下火,晚些陛下便会过来与你一起用膳。”
昭曦不屑地撇了撇嘴,冷嘲道:“区区一个嫔,也想讨好本公主?”
“我与公主同是皇室中人,哪有什么讨好厌弃之说。公主纡尊降贵,是白落澄不识泰山。二来殿下是否想过,这般大吵大闹跑到陛下跟前,难免有失体统,惹陛下不悦。您知道的,陛下最注重皇家颜面了。”合嫔温柔规劝,昭曦意识到事态欠妥,便不吵着去找皇帝了。
“我听闻,白落澄替李萦轩喝下公主赐的动了手脚的酒,是这样吗?”
走出公主房间,合嫔问夙沙栲,方才眼中的温柔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六合大人,确有此事。”夙沙栲答道。
合嫔听了笑中藏刀:“如此,便要找个时机探探他的底。”
又过了一日,萦轩和皞风应该行至百里之外了。
落澄望了望天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能平安到达吧?希望她得知实情后不会过分气恼。落澄想着,轻咳了几声。
不明真相的萦轩,在皞风的护送下即将抵达边城。
“谢谢你皞风,又劳烦你了。”萦轩客气地说。皞风偏了偏头,不触碰那双动人的眼眸:“我只是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不必致谢。只是公子虚弱,我心里仍有些担忧。”
“虚弱?”萦轩拉住缰绳,停了下来,“他不是痊愈了吗?”
皞风回头,拧眉困惑。
萦轩见状,连忙翻出落澄托付的信件并打开,信封里只有两页白纸。
“驾——”萦轩二话不说调转方向,策马往回奔驰。
时值中夜,赶至落澄所在之处时,他正和一个戴着异兽面具的神秘人打得不可开交,而且开始处于下风。
皞风当即出剑帮忙,萦轩则护在落澄身前,见他趔趄几步后捂住胸口,顿时明白送信只是幌子。
神秘人并不恋战,趁机遁逃。
“白落澄你这个混蛋!你竟然骗我!”萦轩毫不掩饰地当面戳破,泪水盈目地瞪着落澄。皞风识时务地退下,房里只剩二人,一个怒火红颜一个理亏公子。
萦轩捧着落澄的脸,苍白的唇色,真真切切的憔悴病容映入了她的眼帘,心中酸涩难忍,她一把抱住他,带着哭腔道:“你是怕我担心才设法哄我走的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不是说过了嘛,我甘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落澄,别推开我好不好?我们同甘共苦,共同进退好吗?”
她终究哭了,梨花带雨。
本就在压抑着媚毒药性的落澄,听到萦轩的真情告白,亦是情难自控,回搂之余顺势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炽热的情愫传递唇间,白落澄俯身压着,萦轩动弹不得,然隔着衣衫也能微微感受到他燥热的温度。
“你爱我吗?”落澄问。萦轩不解,却也毫不犹豫地回答:“爱。你怎么……”话未完,一个很深很长的吻便将它终结。
然而这个吻,仿佛掺着复杂的情绪,踌躇、不安、隐约还有一丝负气。
他怎么了?他不愿意吗?
源源不断的热情慢慢流窜全身,掩盖了这一瞬犹疑。
唇齿辗转相依,落澄搂起萦轩,开始解去她的衣带,思绪纷沓,回忆如走马灯般流转:他是何时爱上她的呢?是她说中自己暗藏心底的理想时?还是那一夜知墨阁相遇?或许更早,救下落水的她的那一日?但不论何时,如今,他想拥有她,完完全全地拥有她,哪怕她的心并不完全属于自己。
窗外月光皎洁,月光照进来,揉进这一屋旖旎。
「落澄,落澄。我想对你坦白一件事,其实我…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二十一世纪,我……」
话音未落,脚下忽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黑色沼泽,一条条黑色的藤蔓蜿蜒而升,缠住萦轩的双脚,无情地将她下沉。
萦轩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想拉住对面同样伸着手的落澄,却总是够不着。嗓子在此刻失了声,呼叫出来的全是无声的呐喊,身体越陷越深,她泪眼婆娑地凝望泪流不止的落澄,万分懊悔。
如果没有说出真实的身世,就不会被迫分离;如果没有说出真实的身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悲痛欲绝……
泪水滑落,落澄悬着的手,欲拭未拭。
是梦见何人何事,才这般伤心难过,连梦里都在哭泣?想起萦轩三番四次从梦中惊醒时,口中总会念及一个人名,且带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落澄的心顿时绞痛起来,他咽了一口酸涩,把躺在身侧的萦轩搂进怀中。
夜阑人静,神秘人摘下异兽面具,来到一处隐秘之地。
她躬身作揖,奉告道:“门主,妾已试探过,他功力确实有所减弱,但不排除是否故意为之。”
“白落澄出师无名山,不曾在人前使出过全力,功底自然难估摸。你让螭吻她们四人去围剿,今时不同往日,他已有了软肋,不愁杀不了他。”
夜色中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袍男人,面露凶光,名唤睚眦。
“属下遵命。”云开月出,她的笑脸映在月色中,阴柔冷艳,“螭吻…不,太阴,我们回去喽。”
一个女孩从黑袍男人后面出现,蹦蹦跳跳地来到她的面前,拉起她的手,娇嗔道:“嘲风姑姑,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女孩姓殷,天真烂漫,小小年纪就晋升淑女位份,而其口中的嘲风姑姑,是位阴柔美人,既是肖帝三世最得力的嫔,也是玄影卫的第二把手,六合。
嘲风牵着螭吻渐行渐远,月光铺陈大地,睚眦身后,一片血海尸山。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
落澄正在桌前沏茶,萦轩抱被起身,回想昨夜的云雨欢好,不由脸泛红晕,嘴角勾起轻微的笑意。
恰巧两人四目相对,她莞尔动人,明眸善睐,耀如春华;他清新俊逸,星眸微转,温润如玉。
眼前人是心上人,目光交织,仿佛都想把对方的款款深情融进眼底。
“嗯…你先将衣裳穿上。”落澄侧过脸,委婉道。萦轩抿唇含笑,羞涩地扯过床边的衣衫。
捧着落澄沏下放凉的茶,萦轩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然而,过分安静的空气,令人不自在起来,萦轩抬眼看去,心头忽而一颤,眼前的落澄沉静少言,好像回到从前那个清冷寡淡的他。
“落澄……是否仍有不适?”萦轩伸手想触碰他的脸颊,怎知落澄下意识地侧过了身。
“无事。”
萦轩默默收回了手,担忧地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可否说来一同分忧?”
又是一晌静对无言。
“小雨是谁?”
茶盏倾倒,盏中清茶如涓涓细流顺着桌布流到地上。萦轩惊愕不已,她不知落澄从何得知,只怔怔地愣着。
“我本以为横亘你我之间的,仅是你对我和明笙的误解,只要消除了便好。未曾想,竟还有一个我从未谋面之人。”落澄转向萦轩,怅然若失的眼眶饱含湿润,“人有七情,情各不同。母亲于我是至亲,明笙是至交,而你…是至爱。”
说着,落澄一番深深的呼吸,语声哽咽:“其实你并非真心喜欢我,只怪我一厢情愿地相信。即便每每你梦中惊醒,口中总是念着这个人的名讳,我依然固执地相信,你与我是同样的情深意重,然而我错了。”
“不是的,落澄!”萦轩激动地站起来,“你听我说。”
“行,你说。”落澄认真地看着她,心里默默放了一杆秤,只要她解释,那他就一定会听,也一定会相信,只要她说。
「你要考虑清楚,要不要和白落澄坦白。我看得出你很珍惜在这里的时光,如果遇到跟我一样的下场,可就追悔莫及了……要知道,永久的生离便是死别。」
花瑶的话像警钟一样在耳边敲响,萦轩缓缓低下头,选择了缄默。
落澄被萦轩这个举动惊到了,他本做好了哪怕是谎言也会选择去相信的准备,但萦轩选择不说,却是意想不到的结果。
落澄苦笑起来:“你不解释,是印证了你心底仍有这人的位置吗?所以…你对我的这份情,自始至终也不过一种虚情假意的回馈罢了,只为感激我…作为替代他的影子,是吗?”
萦轩摇头,潸然泪下,尽管内心百般否认,奈何不敢开口。她伸手欲拉落澄的衣袖,却见落澄起身退开,忍泪吞声道:“昨夜之事我会负责的。多谢萦轩姑娘舍身相救。”
落澄走了,萦轩缓缓缩回半悬的手,止不住的泪水伴着无声的呜咽,握拳于心间,伤心欲绝。李商隐曰: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又曾闻,风月入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许。挽留下来又有何用?不解释一切都是虚谈,她伤了他,这是事实。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厮守是贪念吗?宁可让落澄觉得错爱,也要留在他身边,这种做法该不该呢?再想解释,他也许不会相信了。
又或者,他已经不会需要她了。萦轩流着泪想道
另一边,落澄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碰巧遇上在外打探消息回来的皞风。
“公子为何在此处?是来寻我问消息的吗?”
落澄没有回答,看了皞风一眼,便拉他上了酒馆。
皞风酒量浅,不敢贪杯,倒是落澄,如牛饮水,杯杯倒灌。身为下属的他看不下去,按住落澄正要倒酒的手,刚想开口规劝,却发现落澄竟有微醺之状。
向来千杯不醉的白落澄喝醉了,这让皞风惊讶不已。
“公子,你怎么…你不是喝不醉的吗?”皞风担心地问,他察觉到落澄的反常。
落澄嗤笑了一下:“从前清醒如故,不是人不醉,而是心未醉。若心要醉,何必拘泥贪几杯。”说着,他移开皞风的制止,又豪饮一杯。
酒入愁肠,落澄心生苦闷,他低落地说道:“皞风,我觉得自己很龌龊。”
“在皞风眼里,公子是正义凛然之士,并不龌龊。”皞风回道。
“明知方法无效了,我还是默许她救我,这与那些心怀不轨的腌臜小人有何区别?”
“她是指萦轩姑娘?”皞风忽觉舌尖泛苦,但依然耐心聆听。
岂料落澄愤怒一握,捏碎了酒杯,不止是手,连口中也涌出了鲜血。皞风见状,连忙扶住落澄——“公子保重!”
“我做事向来问心无愧,但这一次,我有愧于她……”话音刚落,落澄就晕倒在皞风肩上。
细雨纷纷,萦轩惘然地在房中独坐了一上午。就在这时候,轻若飞燕的昔皌悄然无声地进来,见了萦轩大吃一惊——“萦轩姐,你面具呢?!”
昔皌边慌张地关上门窗边警醒道:“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赶紧戴上吧。”
萦轩回过神触摸自己的脸,抬袖印了印泪痕,这才反应过来木诩烟给的面具已在昨夜的缠绵中蹭坏了。
她驻足梳妆台前,无奈又失落。
见萦轩慢条斯理,昔皌不由得着急起来,在梳妆台上四处摸索,当打开一个玉盒,发现里面盛放的面具时,心才安定下来。
那是一张普通的面具,样式和第一次面见三世时相同。
萦轩干笑了一下,她知道这是落澄为她准备的,其中用意,她也读懂了。
如果不得不面对,那就勇敢地面对。
刚修饰完面容,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昔皌提高警惕,萦轩则不慌不忙地拍拍她的肩膀,整理一番自己的仪表,从容地前去开门——
合嫔站在门外,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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