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炜娮在柏桓哭天喊地的谩骂声中,被几个宫人带到了御书房,她跪在皇帝的那张宽大的书案前,盯着那桌腿上的龙纹发呆。
被柏桓推进水里后一直存在心里的这股恶气总算是吐了出来,以牙还牙的把戏,自己使得利落干脆。
谢天谢地这八皇子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他跟穆炜娮一样,凫水的本事,愣是没揽上身。
柏桓在水里扑腾的狼狈样,被穆炜娮放在脑中反复品味,觉得爽快又得意。
她松了松脊背,打算在皇帝来之前先趴一会儿,松快松快。
“跪好了,切勿御前失仪。”
穆炜娮闻言吓了一大跳,她慌忙匍匐在地上,良久方转头偷觑人声的方向。
是方才莲池旁边那个老头。
穆炜娮这会儿才乐意去把这老头的一身穿戴瞧清,他一身青色官服,官服上有九章纹,还是个大官……
转念一想,不稀奇啊,能在御书房里宽坐的人自然不是皇戚就是大官,可是云起城中能穿九章纹官服的大官,她大抵都见过,这是何方神圣啊?
“府中缺个掌家的妇人就是这样,好好的姑娘闺中缺管教,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我看你还得意得很,待会儿圣人来了,你预备如何自保?”
穆炜娮闻言,正了正脊背,把老头的话琢磨了一遍,确实有些丧气,不过若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捉弄八皇子推他入水是一时冲动,那倒小看了穆炜娮的脑袋瓜。
捉弄人的把戏,穆炜娮可太熟练了,八皇子这种位尊的贵人,当时是要避着人捉弄才好,最好让他有苦说不出。
可如今这宗两人之间的溺水恩怨,偏偏得堂而皇之到人尽皆知最好。
梅家人的算盘打得太响了些,她稍有不慎就会遂了他们的心意,真要嫁给柏桓那个呆子还得了?
他是个皇子又怎么样,在尹晔这块珠玉面前,旁的男子都是糟粕。
穆炜娮想着想着,脑子又转到了尹晔身上,他在他亲娘面前都说了什么呢?他会为了亲娘身上的那些疑窦而留在云起城吗?
小姑娘想了一百种促使尹晔留下的情形,可就是没有把自己算计进去,尹晔可能因为她而留下来的念头,她竟是从未想过,不是不敢想,也不是不屑想,就仅仅只是没有这样的念头,
多年后,穆炜娮年长到能把心中情爱琢磨出一点儿货真价实的醇厚滋味的时候,每每动了挽留的念头,她也能趁早将它溺毙在弹指间。
去与留都该是心甘情愿的,为了谁、碍着谁,都不该是挽留的理由……
不过以上都是后话了,如今跪在御书房的她,更像是谷雨天的一朵春花,开得热热闹闹,荼蘼过后能不能结果,她总来不及计较。
“城中还有你母家的长辈,府中长辈兄长不在云起城的时候,遇事就不知道找娘舅?”
老头呷了口茶,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这老头还真了不得,在御书房宽坐不说,还能得盏茶汤喝。
娘舅?
穆炜娮眼前掠过还未年过半百就须白伛偻,整日徜徉在书山画海之中的孟启仁。她这个舅舅几年前随圣驾往围场打猎,听说开猎的锣声未响,就从马上掉了下来,别人是随驾狩猎,他是上围场养伤去了。
“不过就是推个人下水,这点儿小事用不着我舅舅。”
哎……穆炜娮暗叹一声。
“推个人下水?哈哈哈,朕觉着你心中可不止这点儿主意。”
穆炜娮闻言,还没反应过来,原本歇在一边儿的老头突然风一样刮到了她旁边,一个响头磕在她旁边。
她被老头这突如其来的匍匐在地吓了一大跳,立马被老头这大动静给感化了,她赶紧有样学样地磕在一旁,姗姗来迟的惴惴之情终于占领了大脑,她也该被吓一吓了。
“八皇子万金之躯……老臣……”
老头方才还浑浊低哑的声线顿时消失了,须臾就开了大嗓,甚至还带着哭腔。
“行了行了,赶了几天的路,你就省省力气吧,寻常百姓家的稚子也多有打架吵嘴的,柏桓纵真是万金之躯,遇上穆家老三不也跟落汤鸡似的,丢人现眼,朕倒是很瞧得上郡主的巾帼之姿,娮娮,说说吧,动静闹那么大,心里盘算什么?”
“臣女罪该万死……还请皇上责罚。”
这样的话虽然并非心中所想,可非要说在前头不可。
“行了行了,朕懒得听这些,怎么?朕的老八就那么不入你的眼,非要闹成这样?”
“臣女不敢……”
穆炜娮自来就得意有几分小聪明,然而终究是稚子一般的聪明,圣上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伎俩并开口就能省了她至少一箩筐需要说在前面的话是她始料未及的。
“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拙劣蹩脚的伎俩,让你说你也不过是胆怯或者遮掩,不如就说说柏桓吧,你瞧不上他哪儿?”
圣上将声量放得颇低,穆炜娮匍匐跪在龙案前,圣上的话像是一团黑压压地乌云一般从顶上压了过来。
“皇上……”旁边的老头又再开口,又被圣上截住了。
“皇上说八爷入不得臣女的眼,其实八爷又何曾把臣女瞧进心里去?八爷一抬眼,正眼瞧得都是臣女穆府嫡女的身份,肃亲王郡主的位分,斜眼看得都是臣女无父无母的出身,不端不正的行止。八爷一会儿正眼瞧,一会儿斜眼晲,太费功夫了。八爷贵为龙裔,理应得一位能永远正眼瞧的女子放进心里,臣女实在是不配。”
“哈哈哈,瞧瞧这张利嘴,你还说穆府缺了掌家堂妇,好好淑媛给□□成了粗野的丫头,你听听这话,像是粗野的丫头说出来的?”
圣上嘴角带着笑意,边说边抬了抬手,角料里拐出两个内侍,将身旁的老头搀了起来,两个掌事的姑姑把穆炜娮搀了起来,带到了偏殿。
“穆家大公子都尚未婚配,皇家若是先把三姑娘给算计上了,改日穆国公回来了在朕面前也得咳嗽几嗓子,少不得又是托病不出。”
“岂敢……穆老儿他岂敢……”孟谦律见圣上放走了穆炜娮,心绪稍霁。
“你这外孙女,聪慧果敢,虽有几分不驯,什么事该大大方方地办,什么事该偷偷私下了结,她清楚得很,穆氏的敞亮的门风在这小姑娘身上可见一斑。梅妃眼光不错,可惜自己的孩子拿不出手啊。”
孟谦律一听,慌忙又跪了下来,皇帝眉头一皱,道:
“朕说的都是些关起门来的私房话,孟卿你又何必端着那份君臣之仪,朕的儿子明面儿上是龙裔,贵不可言,可朕不是昏聩的父亲,自己的儿子资质如何,又怎么会看不清?你这外孙女,聪明得紧,飞快地洞悉了梅妃的想法,脑袋瓜里权衡再三,估摸着自己把动静闹大,免得这事儿交到长辈手里,反而成个烫手的山芋,没法立时三刻就推脱出去,与其长辈之间闹出嫌隙,还不如小辈儿们打着“年幼无知”的旗号,率先撕破脸。”
正在偏殿嚼着块点心的穆炜娮绝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能被圣上瞧得这样清楚。
她的算盘是这样的:先推人下的是柏桓,就算是圣上出面,总不至于柏桓推她就没事儿,她推柏桓就真摊上什么处罚吧,虽说他是皇子,可她穆炜娮好歹也是个郡主啊,而且她和柏桓想看两厌,这可得让圣上知道。
柏桓不像是能成大器的皇子,没必要娶个瞧不上且对他无甚助益的女子,至于她穆炜娮嘛……
她脑子里闪过尹晔的侧脸,她微微咽了咽口水,手中的点心突然就不香了……
她好几天没见着尹晔了,若不是那日遇到柏桓这个灾星,她一定能在尹晔入宫见他生母的时候截住他。
穆炜娮一再想象着昏迷的她被尹晔抱着的场景,顿时又来了精神,她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一双悬空的脚,无端端又乐开了,连饮了两大杯杏仁露,往窗外一望,那老头出来了,立在廊下正瞧着她,一个蜷曲着脊背拎着提灯的内侍立在他身侧。
穆炜娮急忙擦了擦嘴,朝老头小跑了几步,离近了些,她才想起该理一理衣裙鬓发,突然有些心虚地慢慢挪到老头面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外……外公……”
落日的余晖即刻间就要消失了,宫中已经开始点灯。
外孙女的模样已经不如方才在莲池边那样,让他瞧得真切了。可就是这样朦朦胧胧,愠色淡去沉夜袭来的时刻,孟谦律却好似瞧见了交叠在他外孙女身上的另外两个身影。
他那一双早逝的女儿也是从这样天真无邪的好时候慢慢长大,然后走向永恒的万劫不复的。
“这会儿倒把外公认出来了?如今知道垂头丧气了?刚才在圣上跟前倒是身板立得笔直,起来吧。”
“娮娮眼拙,莲池边没把您老人家认出来,这错在我。可您十年来都没想着往云起城来瞧瞧我,这错可在您。”
“哟呵!丫头这嘴皮子真姓穆啊,又尖又利,半分便宜不让。”
“得了吧,我家老爷子还说我嘴皮子姓孟呢。”
“怎么说?”
“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个穆老头!老不死的,等他回来了,看我怎么用象牙收拾他。”
祖孙俩缓慢在离宫的甬道上踱步,孟谦律脚程很慢,穆炜娮也是一路东张西望,心里想着万一能瞧见尹晔。
“八皇子也就罢了,你闹那么大动静,就不怕拂了梅妃娘娘的面?”
孟谦律见穆炜娮不搭腔又道:
“这个穆老头,是不是光顾着给你讲你父亲的事情,忘记将些你母亲的事情了?”
“都讲了……”穆炜娮见外公提起逝去的父母,越发默不作声起来。
“那梅妃是你母亲的闺中密友,你娘曾把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株茶树送给她作为金兰之礼。”
“茶树?”
“那茶树名作望春,有百年之龄。”
“还真是一份厚礼啊。”
穆炜娮目瞪口呆道,可自她记事起,这位梅妃娘娘除了这几日突然动了娶她做儿妇的心思,以前可从未向她表露过多余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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