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之人自是耳聪目明——虽然岑湘这武功习得只是差强人意。

    若是寻常,她必定能够早一步发觉异常,再及时抽身而去,只是她方才过于困倦,此时再听响动,那打斗声已离她很近了,岑湘身边还有两个行囊,早失去了最佳的躲避时机。

    现在贸然走动,不管是哪一方发现她,后果恐怕都不太好,她暗叹自己的倒霉,同时祈祷他们不要打到这里来。

    事实证明:如果一件事情有向坏发展的可能,那么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打斗声越来越近了。

    岑湘抱紧了怀中的包裹,所幸她靠着休息的这棵树还算粗壮,足够遮掩住身形,她靠在树后,稍稍侧过身,窥探这突如其来的打斗。

    那群人果然离她很近,不过隔着几棵树,大约三丈多的距离。看样子是且斗且退,一直到了这深林空阔之处,才正式开打。

    鉴城所处位置要比青州好些,但此处的生民治安相比从前的青州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岑湘跟着师父师娘下山游历,还曾在鉴城街头见过打群架的,何况这里还是城外,更无人管束了。

    起初她以为只是寻常的争斗,但在暗处窥视了一会儿,发现这群人恐怕与街头斗殴这种字眼毫无干系。斗殴通常只是寻衅解气,没想着要置对方于死地,而这群人的架势,稍有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这是一场厮杀。

    奇怪的是,这厮杀双方,都选择在大白天,穿上了夜行衣。

    她观察了片刻,才发现他们大概是在不同的地方选购的不同颜色款式的夜行衣,有十数人穿着质地粗糙的黑色布衣,另一行只有两人,却明显精致许多,他们的衣服是一种深湛华贵的蓝色,阳光下还能看出些光滑的暗纹。

    作为夜行衣来说,那两件着实有些骚包了。

    大概高贵的衣服对武功也有些加持,那两人所使的招数与内力显然都在包围着他们的杀手之上。

    二人背靠背站着,姿态不甚戒备。

    因蒙着面,岑湘看不清他们面容,只分辨出这两个应都是男子,一个身形颀长挺拔,单看架势便觉不凡,他背上的包裹有一块方形的凸起,大概拳头大小,看起来像是一个盒子——这也许是双方厮杀的源头,因为岑湘看见有人朝那包裹探去,却连块布片也没碰上,便被打飞了出去。

    另一个蓝色夜行衣的男子个头稍矮一些,横向里偏又宽阔许多,骚包的夜行衣直被那人穿成了紧身衣,显得更风骚了。

    他们前方的地上已横了两具尸体,血迹蔓延的很远。

    大概是被围在中间的二人实力莫测,十几个杀手并未贸然上前,而是将人团团围住,来回腾挪。

    他们站成一圈围着二人转来转去,交换位置的样子可真像她幼时启蒙,京城夫子教的贴烧饼的游戏,岑湘在提心吊胆的打量中胡思乱想着。

    只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便不像游戏那般美好了。

    黑色粗布衣的蒙面人们大概是觉得圈转的够多了,足够把敌人与自己都转晕的那种,十几人中有人当先大喝一声,提着刀便往烧饼中心冲了过去。

    正中心那个瘦长身影反应极快,几乎是在黑衣人大喝出声的同时拔出了佩剑,快得不及眨眼的功夫,最先冲上来的黑衣人颈间已飞溅出鲜血,来不及吭声便已倒地,接着那道暗蓝身影分毫未停,一个行云流水的错身,剑刃准确划开紧接着上前的二人的颈项,转瞬已连取三人性命。

    在他背后,那个宽胖的男人也同时动了起来,他整个人像只张开的大鼯鼠一般飞身向前扑去,一掌隔开了飞来的暗器,但他的武功显然不如他那高个的同伴,一连打伤两个后,便有长刀当空向他劈来,大鼯鼠身形本还算灵活,但此时弯腰想要避过这凶狠的一刀,却低估了自己的二百两肉,腰愣是没弯成。

    眼看那长刀就要削上他的面门,他后头正打的火热的男子头也不回,纵身跃起避过向小腿横扫来的长剑,又将长腿转了个细微的角度,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反将那刚躲开的剑踢向将要劈到他同伴的刀,刀剑相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瘦长男子在落地的一瞬轻叹道:“你该减肥了。”

    持刀的黑衣人刀被隔开,攻势顿减,大鼯鼠抓准了这个片刻,躲过了方才一击,利掌带风,直取对手胸口,黑衣人直挺挺倒下,他才呼喘着回应那个让他减肥的人:“下次,下次一定。”

    没多久的功夫,十几人已死伤大半,但墨蓝色夜行衣的两人,只有手臂上划开了两道伤口,相比躺着的那些简直微不足道。

    岑湘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两个人对十几个人进行的围杀。

    眼下这片树林里一行黑衣杀手只剩了十之五六,剩下的人显然都感到了惧怕,大鼯鼠和“背后长眼”短暂地停止动手,黑衣人们却不再前仆后继地向前冲了,反而有些退却。

    “谁派你们来的?”劲瘦的男子转着剑问面前的几只杂鱼。

    他的嗓音和煦而从容,如同酒渍过的阳光,低醇与清和融得恰到好处,但没人有功夫去欣赏这声音,因为他的话语隐隐含着些恫吓的意味,杂鱼们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碍于职业操守,没有人回答这话。

    “应黔?”男子再度开口,只问了一个名字。

    黑衣杀手们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没有应声。

    须臾,几人之中有人豁出去般喊道:“拼了!”剩下几人随着这一声嘶吼,也都豁了出去。

    仿佛是对生的渴望,也或许是将死之人的奋起一搏,黑衣人这时不管是力量还是速度,都比先前所见要快上许多,然而没用,这点杀伤力不过垂死挣扎,眼前二人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砍瓜切菜一般。

    有什么长条的东西从岑湘藏身的树旁飞了过去,落在岑湘侧后方,她僵硬的转头去看,是人的一条手臂,齐肩斩断,刀口平滑,血肉模糊。

    岑湘一时之间不知该捂嘴巴还是捂住眼睛,最后她都没敢捂。

    她很冷静,她一声不吭,她一动不动。

    如果说那只大鼯鼠的武功还有些逊色的话,那另一个高个子的,绝对是个高手。

    师父师娘曾说过:一个人若是武功到达了一定的境界,可以凭气息感受他人的存在。这样的人极少,整个承泽之地也许双手就能数的过来,但当初对她说这话的两人,便是稀缺的达到了这样境界的世外高人之二。

    岑湘虽不愿相信自己能碰上第三个超一流的人物,但她的武功也就比那批黑衣杀手高不到哪里去,仅是这样的打斗无从判断那个高个子的武力,更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已经察觉到树后面躲着一个暗中窥视的她。

    眼下的情形,让她丝毫不敢轻忽。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摸清师娘给的暗器,只好坐在原地,假装自己是棵树,然后默念:你们看不见我。

    岑湘干坐许久,大气也不敢出,终于等到骚包的夜行衣组杀至最后一人。

    那人已然受伤,毫无反抗之力,任由他们上前揭下他脸上的蒙面布条。

    “现在想说了吗?”剑尖点在最后一人脑袋边,那个清和的声音又问。

    揭下蒙面黑布后的一张脸平平无奇,骚包夜行衣组看样子都没见过这张脸,然而这位平平无奇,却在临死前小小嚣张了一把,一双眼突然睁得老大,狠狠瞪视眼前两人,然后头一歪,嘴角流出暗红色的血液,愤怒地去世了。

    是传说中的齿中藏丨毒。

    岑湘从前听说过这种培养死士的方式,真正见识还是头一次,眼前这这些大概都是些低阶的死士。

    现在黑衣人都被杀光了,二人组开始一个个搜查那些死士的衣物。越是到这种时刻,她的处境便越是危险。

    然而也越是这种时刻,岑湘脑子里的想法也越是光怪陆离漫无边际。

    这么大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究竟是这毒太厉害,还是他蛀牙太多,在蛀掉的牙里藏了大份量的毒呢?她想。

    奇怪的想法浅浅划过脑海,岑湘保持着屏息凝神的状态,只待那两人赶紧核查完了离开这里。

    他们动作很快,摸索了一会儿后便相对摇了摇头,似乎并无收获,抬脚准备离开。

    岑湘不再看他们,默默听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一步两步,越来越远,直到她确定二人是真的走远了。

    她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想了想,又大着胆子将半颗脑袋探出树干,明澈的双眼环顾着,想要将这打斗后的情形看清些。

    她看到了两双皂靴。

    再往上,是那身骚包的墨蓝色夜行衣,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夜行衣上那反光的纹样,压的是吉祥流云纹。

    岑湘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蹲坐着,将头仰的很高,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在那深湛而危险的蓝色之下,看到一双凌厉冷然的眉眼。

    “呵呵。”

    连她自己也想不出她为何能在此刻尴尬的笑出声来。

    她的老天鹅呀,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个回马枪。

    怎么办怎么办!她全都看见了!要被灭口了!

    启叔怎么还不回来!

    “你…”为首的那个开口了,从容的声音中似乎出现了一丝犹豫。

    “呵呵呵呵呵嘿嘿诶嘿嘿嘿……”岑湘在他开口的同时将呵呵声延续了下去,并且长久地魔性地延续了下去。

    她在一炷香的香灰掉落在香炉底部的瞬间思考了一个深刻的问题:

    现在到底是装晕还是装傻。

    然后她选择了后者。

    算算时间,吴启该要回来了。

    与其假装昏过去,然后眼前一片黑暗的死去,不如装傻,说不定他们看她是个傻子,就不抓她了?

    五岁的时候,她娘就教过她如何装傻子骗人,并成功地骗过了来家里搜查的官兵们。

    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即便装傻子被看穿,还可以破罐子破摔地争取些时间,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要脸了,显然命更重要。

    岑湘低头在地上抓了把枣子,复又抬起头来,努力将一张小嘴歪斜成一个奇怪的四边形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二人,嘴里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声响:“嘿嘿嘿,哥哥吃糖。”

    没人接她的“糖”。

    那两个人都蒙着面,但从露出的部分纠结眉眼上,能够感受到他们现在的面部表情一定只有四个字:一言难尽。

    岑湘的脑子里也只有四个字——吾命休矣!

    那位身形有旁人两倍宽的男子叹了一声,道:“唉,是个傻的。”接着又做了个手势,“杀吗?”

    岑湘嘿嘿傻笑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启贼害我。

    身前这位掌控着她生死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岑湘几乎能看到他瞳仁里浅浅的茶色,在他莫测的眼神注视下,她越来越心虚,拿着枣子的手举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只好继续保持憨憨笑。

    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自己吃了这沾着尘土的枣增加可信度。

    那男子看了看她,又将目光移到她散落在地的包裹与佩剑上,沉吟片刻,道:“杀一个傻子有意思吗?”

    “没有。”胖男人回答

    “浪费时间,走吧。”

    未料到他们居然如此轻易便放过了她,岑湘有些惊讶,眼见他们越走越远,心中一直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下来,收回手,捏了捏手中的东西,见是粒大颗的脆枣,轻轻一抛,脆枣顺畅地进了口中。

    她尝到了大自然芬芳的味道,是泥土的气息。

    演戏要全套,演得好极了,岑湘为自己喝彩。

    她疲惫地靠上树干,却听“嘿嘿”两声不怀好意的笑从一旁传来。

    竟是大鼯鼠又一次去而复返!

    这下岑湘惊得完全没了主意,下意识就去摸身旁的佩剑。

    大鼯鼠却并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速度飞快地越过她,拿起她身旁那包打开了一点还没来得及吃的枣子。

    岑湘愣住了,她这才发现此人是独自回来的。

    “多谢多谢。”大鼯鼠朝她屈身行了一礼。

    然后掂着他顺来的枣子,走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乐颠颠地,顺走了。

    岑湘在原地坐了很久都没回过神来,最初她环顾四周,是为了看看能否给那伙黑衣人收尸,一番折腾下来,她什么都不想做了。

    启叔到了未时才匆匆赶到。他在林间枝头上轻轻落下,一眼便看到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岑湘听到头顶响动,终于回过神来,仰头冲他喊道:“启叔,快,把护甲给我,我即刻穿上。”

    吴启没把软甲给她,只问:“你杀的?”

    “?”岑湘觉得他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她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恨恨:“他们抢了我的枣子!”

    “所以你就都杀了?”吴启还是问。

    “那是师娘给我准备的!”又脆又甜又大颗!

    “所以谁杀的?”

    “不知道。”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终于能够接上,岑湘摇摇头,想了想又解释,“骚包怪大战黑虎帮,骚包怪赢了。”

    吴启:“???”

    岑湘:“我路过。”

    吴启大概明白了她所说的意思,问:“你没事吧。”

    “我枣没了。”

    吴启沉默了,看来是没事。

    他们简单地埋葬了尸体,找了条清溪洗去手上血污,这才大包小包地上路了。

    日头西斜,他们行了许久,终于看到鉴城矮小的城门以及零星几个把守的士兵。

    要进城了,岑湘怅然回望。

    从这里,依稀能看见远处山壁苍劲有力的阑山两个大字。

    世人都传她师父曾凌空一跃,剑指山巅,霸气无匹地在山上划下了阑山二字。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神仙眷侣,落笔舞苍虬,从此给这无人知道的山峰添了名号。

    岑湘没见过她师父腾云驾雾地刻字,那字也确然是她师父写的。

    只是经师娘的口,岑湘才得知,这是轻功高绝的吴是颠吴大剑客,做足了防护,吊着根粗绳,在山壁上挂了大半天,再拿剑小心刻下的。他的姿态不能说潇洒飘逸,只能说是进退狼狈。

    这事被吴绯诟病许久,她觉得这行为十分蠢土,等同于在山上刻了个吴是颠吴绯吴启到此一游。

    “太做作了,小孩子千万不要学。”她还记得师娘曾当着师父的面,促狭地教育自己。

    ……

    师父说师娘怕见别离,她又何尝喜欢。

    他们无儿无女,多年来待她亲厚,视如己出。

    岑湘忍不住深深地望了一眼。

    映在落日的余辉下,烟霞中的阑山温和殊骛。

    她垂下眼睫,在心中真正与阑山道了别,提起包袱走进城门……

    同一时间,鉴城之中相对繁华的街头。

    有两个穿着华贵常服的男子正向城中客栈走去。

    其中一个似是家仆的白衣胖子将手中的枣子抛高了,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左右晃动他的百斤肉去接。

    “丁令德,你怎么连小丫头的东西都要抢?”他身边站着的另一个男子,身如玉树,剑眉星目,是极英俊的模样,一段路的功夫,街边已有许多女子频频回望。他似是看不下去那白胖身影在眼前上蹿下跳,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自己要给我的,主子,你没听见吗?那小姑娘还喊我哥哥来着。”丁令德毫无自觉,吃的欢畅。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公子,你说那丫头是真傻吗?”

    那公子斜了他一眼:“那么拙劣你也信?”

    “啊?装的?”

    “打斗声轰响也不见出来,全死干净了出来喊你哥哥?”

    丁令德似乎真的用心思考了一下:“也是,我也觉得挺假的。”他不忙着吃枣子了,转了方向道,“那我回去将她杀了。”

    “人都走了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那公子一副看傻子的神情看他,“你怎么杀心那么重?”

    丁令德听了这话十分郁闷,摸摸鼻子:公子,这话您可没资格说我啊。

    但这话他也只在心里说。

    他们家公子最近心情不好,他可不敢触霉头。

    “没必要。”那公子又淡淡解释了一句。

    “也是哦。”丁令德不甚用心地点头附和,他本来心中也无杀人的念头,他们主仆连日来小心谨慎,遇到伏击的时候连夜行衣都没来得及脱下,实在是难得放松,他这么说不过逗趣。会问要不要灭口,也就是恐吓一下那孩子。

    丁令德顿了一会儿,不再提杀人的事了,只挑自己感兴趣的说:“我还以为您是看她长得好看所以……”

    他说起这种话来,便立即忘了触霉头的事,于是话没说完,肩上挨了一记。

    “废话忒多,吃你的枣去!”公子说。

    丁令德吃了打,缩了缩他本不存在的脖颈,暗道:公子果然心情不好。

    前头锦衣的公子依旧负手朝前走着,脑中却止不住想起方才树木掩映中探出的狡黠眼神:

    那个女孩子清凌凌地出现在林中,从树后探出一张明媚娇憨的小脸,溪水一般透亮的双眼四处张望,在看见他的瞬间下意识地收缩瞳孔,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身体却还在防备的假装镇定,怎么可能是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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