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头上的发髻倒是端正了很多,穿的也厚实,看起来比初见那次要精神些,却还是病弱。
岑湘顿住了话头,没等孙婷怡再说什么,已有几个官员朝那男子走去。令岑湘没想到的是,上次见了这人态度还十分客套的父亲也离席快步迎了过去。
一旁的孙小姐这时注意力已全然不在她身上了,岑湘便转头问母亲:“这人什么身份?”
应无策不过弱冠之貌,看上去就比她哥哥大点,为何出现在此又有不少人上前恭维,父亲何时结交了这样的人物?
母亲道:“兵部应员外的儿子,应无策,聪敏贤达,幼有异才,年前才金榜题名,任了翰林院编修,如果不是他父亲此前犯事牵连,大概会更早入仕。”
岑湘没想到这人看着就是个病秧子,却还有这样的本事,难怪当初能在刘府一眼看出她的异常。
但他分明看出了什么,当时却并未与她的家人提及半分。
她见父亲已与应无策搭上了话,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问母亲:“他也是睿王的人?”
母亲错愕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便有此一问,语气含了些责备:“此事怎可妄议。”
岑湘听母亲这样说,便乖乖住嘴不提了。
倒是母亲看父亲与那应无策聊的有来有回,过了片刻,又主动问:“怎么看出来的?”
这倒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越近京城,知道的消息越多。
当今咸德帝有了些年纪,膝下皇子十几个,朝堂之上足以争位的却了了,拔萃的不过是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出身显贵的睿王,其余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实力不足。
鉴城那个说书先生到底只是为了说书的趣味性,几个月前被赞决胜千里的祁王,实际上无人看好。他本就不受宠,又不知抽的什么疯,丧心病狂地连亲母族都被他率军给灭了,等于亲手毁了自己一个能够倚仗的势力,后续还没见动作,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声威。
岑湘觉得自己八成是猜对了,便道:“当初刘大人敢来巴结父亲,除了因为父亲升官,主要还是听说他是由睿王引荐升上去的吧。”
“女儿原先想着,这位公子看着年轻,做派又不太像王孙贵族,却同样被刘大人巴结,大概有什么别的因由,若如母亲所言,只是个七品的编修,那刘大人断不是那副巴结的样子。”
如今一贯不喜官场交道的父亲却也主动上前同他交谈,可见这人不是太子那派,否则父亲此举,岂不摆明了吃着睿王的饭,还去勾搭太子的人?
岑湘有了这些考虑,便试探性地问了问母亲,没想到这么快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你脑子转得倒是快,”虽然结党之事从来都是忌讳,但事实如此,慕娇侠听女儿猜了个大概,也只能点点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位确是睿王的幕僚,当时礼部侍郎告老还乡,职位空缺,无数人盯着这个差事,最后是小应大人向睿王举荐了你爹,说他在青州任期已满,又颇有建树,睿王一路力保,我们一家才能站在此处。”
岑湘恍然,难怪和翰林院无关的晚宴他一个翰林院编修却也来了,合着幕后媒人是这个应无策。
“为何在鉴城之时你们却好似并不认识。”她又问。
“从前确实并不认识,应家发迹的时候我们一家恐怕都还因为萧将军的事被关在牢里,在刘府他也只是简单道贺,并未表明身份,你父亲还是此次入宫述职后,经由睿王那儿得知此事的。”
“原来如此。”
虽然感情上岑湘只想留在青州和阑山,但父亲升迁无论如何也算是件好事,能够在这种时候想到并举荐父亲的人也算于他们家有恩了。
况且应无策当日在刘府上分明认出了他们一家,却没有刻意前来邀功说项。
她还误以为此人会将她对付刘亨的事抖落出来,如今看来只是在提醒罢了,自己可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应大人,分明是个磊落之人。
岑湘心里一阵歉疚,见那绿衣服和父亲边聊边朝席上走来,便端起茶杯将面前的杯子甄满了,等他们到了身前,傅廉靳介绍道:“这是内子慕娇侠和小女傅岑湘。”
又向母女二人说:“这位是小应大人。”
岑湘赶紧跟着母亲站起来行礼,母亲道:“那日不知是小应大人,礼数不周,还望应大人见谅。”
岑湘附和道:“对对,礼数不周,见谅见谅。”她记得临行那日她狠狠瞪了这人一眼,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不管怎样先自罚一杯,希望他能大人不计小人过。
结果岑湘杯子刚拿上手,就听应无策边咳边道:“无妨,慕夫人不让须眉,在下早有耳闻,令嫒,咳咳,姝颜姱容,胆大敢为,能够得见已是在下有幸。”
哪有刚见两面夸人胆大敢为的?他这是在暗示什么?
岑湘敬茶的手微微发抖,感觉到了一点溅出来的茶水的温度。
好在爹娘完全听不懂他的暗示,只说:“哪里哪里,先生谬赞。”
岑湘也假作健忘,笑呵呵地说:“过奖过奖。”然后便不再说话,仰头自顾自将茶水一饮而尽了。
寒暄几句后,大家又都各自坐回了席上。岑湘终于能低头专注吃食。
酒过三巡,眼看席上众人已吃的差不多了,孙大人组织众人去后院赏梅。
礼部尚书的院子自是雕甍绣槛,环池抱沼,梅花开的确实好极了,但也仅止于开的好。要说多么别致鲜妍倒也没有,岑湘私心认为,还没阑山的花好看。
说是赏梅,自然并非真意,孙大人不过借着赏梅,让傅廉靳一家好好地再认识一下同为六部的其他官员,今后也方便照应。
如今在这后院的几十人里,有一半是傅廉靳从前便认识的,多是朝中老臣,不过是从一个职位调到了另一个职位,另一半却是在他不在京城的这几年被提拔上来的。
孙如丘是个稳妥的上峰,孙家之人也都很好相处,他们一路指点着傅廉靳几个与今日宴上的宾客们寒暄。先前进门时虽来了许多人问候,但傅家来的有些晚,未能一一认清了人再入席,现在吃饱喝足,正好方便与人沟通感情。
于是现在岑湘知道了,那个嘴角有痣,痣上还有根毛的,是刑部的赵大人,那个看着端方持正,站姿笔挺的,是兵部的袁大人……有几个她甚至稍有印象,比如那个主动前来搭话的判州都督之女江采月,这人是姐姐的手帕交,如今嫁了吏部之人,因此跟着也过来了,没见到姐姐,还颇有些遗憾的拉着她询问近况。
如此在园中来回走了有大半个时辰,总算把人认了个七七八八。
几人边走边聊,行至一处石桌前,见那里已有三个女子坐着闲聊。
原本一直还算欢快的走在前头的孙婷怡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岑湘刚问完这句,眼角余光便瞥到两道不太友好的视线。
那目光来自坐在石凳之上的黄衣少女,那人五官生的不错,杏眼蛾眉,是脸稍有些长,平添了刻薄,她周围还有几个人,皆是镶金嵌玉的打扮,通身的贵气。
孙婷怡见了那女子,悄悄退后两步,凑过来小声道:“刑部宇文家的大小姐宇文嫣,人有点……不太好相与。”
岑湘初来乍到,自然不知这些京城贵女的关系,只记得刚进门时似乎遇到了宇文家的公子宇文凡,对她倒还算客气。
但孙婷怡与宇文嫣皆是在京城生活了多年的大小姐,各自气性不算小,认识时间久了,自然也有了龃龉。
胤朝女子虽不能参加科考,但也能同男子一般念书识字,孙怡婷和宇文嫣同为尚书之女,均在国子监里读书,只是宇文嫣不管是出身家世还是才学都比她要好些,她眼高于顶,一直有些瞧不上孙婷怡,孙婷怡也不是爱自讨没趣的,自然也对宇文嫣没有好感。
反倒是傅侍郎的女儿,虽然刚来京城,但举止得体,人也和悦。
起初她知道青州那小地方升来个人做父亲下属还不以为意,但父亲却说这个傅大人是个有本事的人,让她不要怠慢,想来父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可没想到宇文嫣才刚见傅家人敌意便这么重,不加掩饰的连她都能感觉到。
孙婷怡正疑惑着,母亲刘氏已经热络的上前,道:“一路上都不见人,宇文夫人,可算找着你们了,怎么吃完了便躲这儿来了,也不多聊聊。”
宇文夫人出身侯府,也是个金枝玉叶的,听了这话,都不拿正眼看他们,只稍稍一瞟,然后凉凉地说道:“哪敢叨扰,不讨人嫌便不错了。”
她上来便语气不善,岑湘也不明所以:傅家初到京城,她们这敌意究竟何来?
尤其是那个黄衣少女还直直盯着自己,着实让人有些不适。
刘氏毕竟是长辈,大概知道些内情,未等旁人再说什么,便笑着打哈哈:“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宇文大人和傅大人又是同僚,合该摒弃前嫌,携手共进才是。”
宇文夫人听了这话,双手抱在胸前,不置可否。
“说起来,宇文大人方才席上便称不适,现下可好些了吗?偏殿里也没寻到人。”孙如丘没在意几个妇人的对话,直问道。
宇文夫人不情不愿地说:“好些了。”
“夫人可否告知人在何处,明日我这副手上任,总要和他叙叙旧。”
宇文夫人不欲与他们多言,抬手不情愿地指了一个方向。
孙如丘便道了声多谢,领着他们往园子尽头走。
孙大人边走边同傅廉靳道:“这宇文大人如今做了刑部尚书,你一会儿见了他,可别像当年那样了,我们礼部做事,总也有仰仗刑部的时候。”
傅廉靳从善如流:“那是自然,下官怎敢。”
先前听刘氏与宇文夫人的对话,便能感觉到父亲与这个刑部的宇文尚书大概是有旧怨,如今孙大人又这样说,岑湘忍不住伸了根手指戳戳母亲,小声问:“有过结?”
母亲小声道:“有是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应当……”
“什么……”后头的话岑湘没听清,正欲继续问下去,一行人却已走到梅园的尽处,那里正站着一个黑色外袍,腰嵌宝珠,留着两撇八字胡须的男子。男子看着比她父亲还要大上一些,便是传说中的刑部尚书宇文佩大人了。
“大人醒酒醒到这来了,真让我好找。”孙大人道。
那八字胡须的宇文大人并未看他们,只捏着小胡须,看着枝头的白梅念念有词:“真是暗老一分春色,何处寻梅格啊。”
岑湘暗想这人也是有意思,立冬天里寻春色,还怪罪主人家的梅花不够气节。
孙大人却陪着笑意,点头道:“是是是,鄙人家里的梅花自是比不上宇文大人院里的,改日宇文大人定要赏脸让我再见见才是。”
孙大人说完这话,宇文佩也不再看梅花了,偏头朝他们看过来。
孙大人指着傅廉靳问:“这位大人可还认得?”
“自然认得的,当年的太子师,青州的父母官,怎地如今做了你的下属了?”
这话一出,几位当事人面上还没什么,近旁了解个中情况的闲人们脸上都浮现出了看好戏的神情——宇文佩问的过于犀利也过于不留情面了,当年傅廉靳位及三公,自然是要比孙如丘品级高上许多,只是再度回京却成了孙如丘的下属,这话分明是在给傅廉靳难堪。
好在孙如丘在朝为官多年,秉持中庸之道,况且他与与傅廉靳从前虽无交情也并无恩怨,并未拿此事玩笑。
没想到反而是这个宇文佩先将此事拿来做文章挑衅,岑湘心中暗暗不爽。
傅廉靳并未在意他的挑衅,只道:“哪里哪里,宇文大人还记得下官,实乃下官之幸。”
宇文佩哼笑一声,道:“傅大人如今重回京都必然有一番造化,何必自谦,我那不争气的女儿女婿,可是颇受傅家的关照啊。”
他将那句颇受关照刻意拉长,说完目光还凌厉的在一家三人身上扫过。
他分明意有所指。
岑湘原本的不爽在这一瞬间几乎化为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她回想起当初将刘亨绑起来时他口中一直念叨的:“我岳父不会放过你们的……”
原来他还有这样一个靠山,难怪有恃无恐。
如果说方才应无策的出现让她有些忐忑的话,此时岑湘心中便是真的有些慌了,这慌乱中还夹杂着愤懑。
傅廉靳却仿佛并未听出宇文佩话中有话,笑道:“青州鉴城本就临近,互相照拂,应该的,便如礼部刑部一样为朝廷分忧,职责所在。”
岑湘观察父母神色,见似乎并无异常,放松了些,暗暗想着:难怪宇文佩一家刚见面便这样甩脸子,这是替他女婿讨公道来了?
可她自认这事做的还算隐蔽,全程都是藏头蒙面的,刘亨应当不知是她,怎么会被宇文家知道?
这时她又想起了应无策在刘府门前的那句“提醒”,与宴席上含沙射影的夸赞。
可恶啊,好一个应无策,方才还觉得他磊落,没想到他看着眉清目秀的,还做这种告密的勾当,都是为睿王做事的,他怎么能使出这样的后手?
岑湘想着想着不由心不在焉起来,后头父亲母亲与宇文佩又寒暄了些什么也没有在意,只麻木的跟随父母到处游荡,机械地点头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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