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眼看着岑湘,岑湘见他神情似是有些讶异,而后对方皱了皱眉,夜灯打下来,他抬起手,竖起骨节分明的食指,分明是在逃亡,姿态却莫名地气定神闲:“嘘。”他道。

    岑湘左右看了看,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见他飞身去了牌坊的背面。

    岑湘意识到自己恐怕遇上事了,她拉起傅昭的手想要马上离开,然而很快,街角便有一阵不算齐整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她和傅昭站在路中央,来不及走也来不及躲。

    她的眼角一跳,看见暗影里一块绿色补服的边角,若她没记错,那是官差的衣服,结合方才那黑衣人的样子,应是朝廷在捉拿犯人。

    岑湘无意牵扯其中,她既不想拿赏金,也不想被官府问话,更不愿出事遭人报复,毕竟那个人,重伤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眼前,这样的本事,谁知道还有没有同伙和后手。

    傅昭扯了扯她的衣服:“姑姑,血。”

    岑湘低头,就在她脚边,一块明显的暗色。

    岑湘看了傅昭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牌坊,那里倒是街灯的死角处,这个方位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她来不及多想,举起了手里的西瓜——为了还能独善你我,对不起了小侄子!

    岑湘翻过手,将西瓜朝那滩血迹砸了下去,然后对傅昭说:“哭吧。”

    傅昭眨了眨纯澈的眼睛,果然蹲下去对着西瓜大哭起来:“呜呜呜额,我的瓜瓜,姑姑你赔我瓜瓜。”

    他哭得十分伤心,瓜瓜呱的像只小青蛙,而那只瓜仿佛是一只养了许久的小鸡崽子,等那鸡成年了,被端到餐桌上,吃进肚里,长辈告诉他:那可是伴着你长大的小鸡哦。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

    岑湘俯下身去哄他。

    那小鸡崽子似的西瓜碎了一地,与血活到了一起,不辩雄雌了。

    不一会儿,绿色的补服过来了,有官差上前问她:“那边的,可曾见过一个黑衣的蒙面人,大概这么高,这么宽。”

    岑湘露出了普通良民见官的惶恐,她本想说摔了瓜光顾着安慰侄儿,没见到什么蒙面人,但是在看到这个官差的第一眼,她懵了。

    那人脸上自眉头到下颌,有一条长长的疤。

    脸上有疤的人很多,唯独这一条,她可能永远都忘不了。

    那是六岁的她拿着瓷片亲手划上去的。

    岑湘看着眼前肥头大耳的男人,一时没有说话。

    那人见岑湘呆住,不耐烦道:“愣着干嘛,问你话呢。”

    “不好意思,刚才撞见黑衣人,吓得我瓜都掉了,那里,人往那里跑了。”岑湘往相反的方向指了过去。

    那官差看了眼地上的西瓜,似有些迟疑。

    岑湘拉着傅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她觉得自己嗓子似乎有些哑:“官爷,您要不别急着追,我看那黑衣人是不是功夫挺高的?你们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侄子可都不敢回家了。”

    “嘿嘿,”那人看着她的面容,狞笑两声,道,“小娘子莫怕,等哥哥抓了那刺客,便回来保护你的。”

    说罢扬长而去。

    岑湘呸了一声,拉起蹲着的傅昭要走。

    傅昭已止了哭,看着西瓜叫了她一声:“姑姑。”语气依旧幽怨。

    怎么办?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下次,下次一定给你买个更大的。”

    岑湘心虚的保证。

    一番折腾,二人终于回了府,傅廉靳刚要出门寻找,见他们安然也是舒了口气,道:“快进去吧,现在外面正乱着,城门都下了钥了,怎么还在外头闲晃。”

    岑湘只好如实答道:“有事耽搁了……”

    她和傅昭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父亲的步伐。岑湘刚把傅昭在学堂里废寝忘食看书所以错过放学时间这事给父亲解释一遍,几人便回到了正厅。

    祖母安排的晚膳已热了两回,赶紧催促他们用膳。

    关了门,饭桌上。

    岑湘奇道:“父亲你怎么也还没吃晚饭?衣服都没换,这是才下朝吗?”

    傅廉靳道:“上回说的行刺陛下的戏子——曲名殇,今日行刑时,被人劫走了,陛下怫然而怒,六部和羽林军都为此事忙活了一天,城门也提早下了钥。”

    岑湘和傅昭在官差走后战战兢兢地穿过玉石牌坊,回头再看,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她和傅昭路上便商量好了,为了避免家里人担心,路上经历的一切都闭口不谈,只道傅昭看书忘了时间,被锁在了崇文阁里,因此回来晚了。

    可听到这话,他俩的筷子不约而同抖了几下。

    傅廉靳停箸看向他俩,见他们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你们……遇上人了?”

    岑湘大概推测了下时间,点了点头,道:“我们遇到了一个黑衣人。”

    “没为难你们吧?”傅廉靳紧张地问。

    “让我们别暴露他的位置,我怕他对我们不利,官差过来便谎称没看到人,等我昭儿回过神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这几日多加小心,没事别随便外出了,傅昭上下学我会多派两个人去。”

    “好。”

    过了一会儿,岑湘将筷子含在嘴里,忍不住问:

    “爹,你觉得,曲名殇和那个黑衣人,是坏人吗?”岑湘回忆起曲名殇的样子、方才那个黑衣人,最后想起前来追捕的那名刀疤男,小小声问。

    “好人和坏人又岂是简单能衡量的,如今这些人又是行刺又是劫法场,已然触怒了天威。”

    傅廉靳怕他们害怕,转移话题道:“好了,不说这个,今日昭儿怎会如此任性,毫无时间观念,害的那么多人为你操心,你祖母险些为你去报官了你知道吗……”

    “我错了……”傅昭瘪着嘴,乖乖受训,岑湘爱莫能助地看了看低头认错的侄儿,默默在一旁吃菜。

    秦晔回到祁王府的时候已近二更天了,夜色深沉如墨染。

    徐子斜抱着手里的瓜站在他身旁。

    见王府从里到外依旧灯火通明,二人绕去了侧门。

    徐子斜先将瓜扔了进去,没听见动静,飞身跃进府内,秦晔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墙上隐约的敲击声,这才跟着跃了进去。

    差点踩中那个瓜。

    秦晔看着那只被徐子斜扔进去却依旧完好的瓜,问:“为什么非要留一个?”

    “别的都沉河了,就剩这个还没熟,怪可怜的,拿回来种岂不正好?”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道:“啊!坏了,我好像把那只下了泻药的卖给一对年轻姐弟了,完了完了。”

    秦晔懒得理他。

    他提步沉默的避开人群往自己的内院走。

    等他包扎完后再去前厅,远远便见一堆人站在光晦殿前,有他府里的人,也有一些不太熟悉的面孔,想是四哥的手下。

    堂屋前,丁令德像只扑棱蛾子一样左右徘徊,见他过来,整个人便展开双臂要飞奔而来。

    秦晔后退一步。

    丁令德在碰到他之前及时停驻,拂尘一扫,细声细气又十足夸张地开口:“哎哟,我的爷,您可回来了。”

    “您这是?”他见他这身衣服与出门时的不同,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受伤了,”秦晔面不改色,道,“卫天光回来了。”

    丁令德一指盖住圆张的樱桃小口,悄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您?”

    “和他对了一掌,”秦晔不再多做解释,问他,“谁来了?”

    “还能是谁,应黔那厮,他这样机关算尽的人,还故作谦虚取什么无计做字,依我说就该叫应脚滑,您前脚出了宫,他后脚就来了。”

    “来的挺快。”秦晔脸上浮起一个轻描淡写的笑来。

    “可不是,真是阴魂不散。”

    “什么理由?”

    “他说有羽林郎看见刺客往祁王府上来了,连个借口也不好好找,我怎么没在府上看见曲名殇?”

    秦晔没在意,淡淡:“段翊呢?”

    “受了伤,不致命,没暴露,在休养。”丁令德对于没有八卦的人一向不感兴趣,三个字三个字总结了段翊的情况。

    “走吧,去会会应黔。”他一边说着一边提步要进光晦殿。

    “您都这样了还去?”丁令德看了看他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暗淡的唇色,凑上前在他耳边道:“他带了步惜敖来。”

    若是应黔一个人来,祁王府自然是完全不怕的,但他带了睿王身边步惜敖那个疯子,起初丁令德气势十足地将他们拦在府外,却连带着全让步惜敖给打了,况且对方虽然态度蛮横理由蹩脚,却也的确不好阻拦。

    “好大的胆子。”丁令德记得自己当时虚张声势的语气,“翰林院编修居然也敢查到我们王爷的府里。”

    “不过是要找人,公公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既然公公不认睿王手谕,祁王又不在,我们多等等便是,若是在府上大打出手,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也不好听吧。”应黔那厮说话也斯斯文文,十分客气的样子,态度却完全的不容置疑。

    丁令德没有办法,只好让人进来,只是应黔进了府,却并没有进行搜查,只是一边喝茶,一边等着秦晔,想来就是听说劫法场者中了卫天光一掌,想要试探主子,而以主子如今的状态……

    “无妨。”秦晔道。

    “好吧,”主子做的决定,丁令德自知无法阻拦,他聪明的脑袋又生了一计,既然无法阻拦,那,“要不……要不把王妃叫来侍奉?”

    “你觉得合适吗?”秦晔眼神寒凉地瞥了他一眼,问。

    丁令德没说话。

    秦晔缓缓叫他的名字:“丁令德。”

    “哎,王爷,奴才在。”

    “你德行可真次啊。”他讥诮完这话,提步跨进光晦殿里。

    丁令德听闻这话,张大了嘴:怎么,怎么又上升到这个高度呢,要真次,早在应黔上门时就把王妃喊来了,德行再次也不是刺您呐,真是错付了。

    他欲哭无泪,委屈极了。

    秦晔一只左脚刚踏入正厅,原本安静低头侍立在侧的褐衣男子蓦地暴起发难。

    步惜敖一柄长钩出招快如闪电,直刺他的胸口,秦晔足尖点地,腰势立沉,好在他体态健美,不似丁令德那般壮硕,这腰弯得很是轻易,长勾擦着他的鼻尖过去。秦晔足踵发力,借机转过身来,与步惜敖面对面。

    此时,他整个人终于身处光晦殿中,然而还来不及对坐在那副松树图下品茶的应黔说上什么,步惜敖那锋锐的长勾又至他面前。

    秦晔匆忙应招,在对方手下走了没几式,便败下阵来,步惜敖趁胜追击,想要直取他的胸口,秦晔却在此时忽然收手,这一下收的十分果断,干脆且毫不防备,眼看步惜敖就要得手,就在此时,他府上的徐子斜和四方其他护卫突然聚拢过来,对方人多,步惜敖不好再打。

    “应大人,这便是您的做客之道?”秦晔被人护在后头,终于有功夫与应黔叙话,“我武功低微,认输便是,何至于此。”

    “路过贵府,讨口茶喝。”应黔慢悠悠放下手中茶盏,道。

    “好说好说。应大人有什么事,本王倒是并不介意一道畅谈,不过刚吃了这位兄台的挂落,面上过去不,还请这位退下再说。”

    步惜敖皱了皱眉,看样子并不想走,应黔眼神示意他下去。

    秦晔也伸手挥退了护着他的那些人。

    一直到光晦殿大门关上,步惜敖走出一段长远的距离,和外头的丁令德徐子斜大眼瞪小眼。秦晔和应黔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沉默的对视着,殿内殿外静得能听见风声,茶盏里的龙井也悄然沉下几片。

    突然,“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秦晔口中喷出。

    应黔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闻到那血腥味,又犯了痨病猛然咳嗽起来。

    反倒是秦晔先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坐了下来,问:“应大人这疾症,可要传府上大夫看看?”

    “不必了,在下这是早年旧疾,没有大碍,倒是祁王伤的不清,那护卫下手没个分寸,祁王这伤势,要不传个太医来看吧。”

    秦晔老神在在:“不是步惜敖伤的我,我若是没生受卫天光那一掌,步惜敖多半不是我的对手。”

    他居然直接承认了!

    应黔握茶杯的手紧了紧。

    “哦,天下皆道祁王平庸,皇家的剑法征问十二章堪堪练成四章,却能硬接卫天光一掌,撑着和步惜敖这样的一等高手来往数个回合,如今还能与我谈笑风声,怎么,难道外头那些话都是谣传不成?”

    “我是否练到四重,我四哥不知道,应大人难道不清楚吗?咸综那批人不就是大人派来的。”

    “小应大人此来怕不是讨口水喝这么简单吧。”

    “哈。”应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小应大人想问什么直说便是。”秦晔道。

    “今日午时,王爷在哪里?”

    “我在劫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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