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太监都已回去复命,国子监的女弟子们多半也要被召集起来了。
岑湘身上学子服还算显眼,借此身份问了路后又找膳房要了两块点心,一路吃着点心慢慢回了瑶仙宫。
有了祁王先前的恐吓,太监们也不敢再刁难她,只是她提步进门时,却正碰上宇文嫣和她的侍女提着一只鸟回来。
是一只眼上长了红毛的虎皮鹦鹉。
可岑湘方才分明瞧着芙蓉饼飞出了宫墙,宇文嫣这鸟又是何来?
岑湘细细端详着那只“芙蓉饼”,发现这“芙蓉饼”的体量似乎相对瘦弱一些,且臀上的绒毛更丰。
岑湘脑中不禁闪出一个念头。
她抬眼凝睇宇文嫣片刻,而宇文嫣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神色不明的偏过头去,岑湘又再度看了看那只“芙蓉饼”,沉默的回到了监生的队列之中。
那鸟被献宝似的交给了瑶华公主。
敛青上前问道:“是这只吗?”
“定然是了,这红眉,除了咱们芙蓉饼没别的鸟了。”先前原想抓岑湘顶罪的内监忙道。
瑶华公主看着“芙蓉饼”,很是兴奋,整个人便也如同一只雀儿一般,将鸟捧在手里转起了圈,道:“没错,是我的芙蓉饼。”
她说完便抓着芙蓉饼想要和它贴面亲近,但凑近之后,似乎又迟疑了起来,接着朝芙蓉饼尾下覆羽处看去,岑湘眼看着瑶华眼里的雀跃之色逐渐消失,一点点转为失落。
瑶华公主茫然抬头,朝着找到“芙蓉饼”的宇文嫣看去,这一刻,宇文嫣脸上的神色是显而易见的慌张。
瑶华看看宇文嫣又回过头看看鸟儿,似想说些什么又克制住了。
在场学子大多没见过芙蓉饼,而公主与宇文嫣的对视仅在转瞬,几乎没人看出异常。
岑湘觉得此时这位花团锦簇的公主是有些落寞的,在她以为公主将要指证宇文嫣的作伪之时,瑶华选择了将脑袋凑上去与“芙蓉饼”亲昵地贴了贴,低声道:“是芙蓉饼。”
公主伴读最后选中了宇文嫣。
一个儿戏又出人意料的结果。
但也不算荒唐,因为国子监的女弟子里,最荒唐的不过就是岑湘了,宇文嫣虽才貌不及殷画竹,总也算是出众。
圣上对于瑶华公主向来宠爱,她的生母乃是太后的外甥女姚贵妃,算来还是皇上的表妹,只是生下秦暖后没多久便故去了,她又是年纪最小的公主,养在太后膝下,自然受到了宫里上上下下的纵溺。
给瑶华选伴读,也不过是看公主闲着无聊,找人陪她解闷罢了,若是这个伴读还是个有些才学,善解人意,又能说话逗趣的,自然最好不过。
本来这个人选该是殷画竹的,可惜机关算尽被另一个算尽机关的截胡了。
而瑶华公主,分明已经看出此“芙蓉饼”非是真正的芙蓉饼,却并未戳破,又是为何?
岑湘不愿再多想,只是突然觉得,祁王虽性子古怪,但将那只光屁/股的芙蓉饼放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宇文嫣“找到”芙蓉饼时已至申时,众人在宫中用了膳,便各自回府里了。
自那日宇文嫣去宫里做了伴读,第二日便没有再来国子监上课了,听闻她在宫里过得还算不错,除了与她青梅竹马的顾念康因没了玩伴忧伤许久,整日念叨,其余几乎一切如常。
这些都与岑湘没什么关系,她很快便没心没肺地把这事抛去脑后,坐在广业堂倒数第二排做着她的新玩具,交着倒数第二的答卷——倒数第一是她身边的季濛。
岑湘有时怀疑季濛的太学算学试卷根本就是交的白卷,自己每每懒得写字随便乱填的卷子,得到的分数都比他的要高些。
直到一天交卷时看见季濛填的乌压压甚至超出了答卷的蝇头小楷。
也许这就是所谓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吧,岑湘震惊的想。
宇文嫣离开后近一周,某日课上,褚明知讲了两句诗文,忽地兴起,问:“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此句何解?”
这句其实并不难,他不过随口一问,巡视一圈,学生们都低着头不作声,其中最为显眼的,还是岑湘那个角落,季濛和岑湘这两个倒霉催的又在玩那些没用的玩意儿!
“季濛,你来回答。”褚明知按捺着怒气道。
季濛一脸懵然的站起,挠了挠头,问:“什,什么?”
“李易安所写,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此句何解?”褚明知重复。
“啊,守,”季濛环顾四周,无一人能帮忙,他破罐子破摔,道,“守着窗户,望着外面的人,怎么只有我长得这么黑!”
“哈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盖因这译文实在是与季濛过于贴合,要知道他因皮肤黝黑,还有个诨号为:季黑。
岑湘也忍俊不禁,她刚露出一个笑容,不幸便降临到她的头上,褚明知道:“岑湘,你来告诉他这是何意。”
岑湘玩得兴起,只听到季濛感叹自己黑,哪知道夫子前头说了些什么,只好站起来诚实道:“我不知道。”
褚明知彻底怒了,道:“此乃文人李清照所作声声慢,如此基础的诗词你们竟都答不上来,你二人……”他语声颤抖,“你二人,一个是金吾将军独子一个为礼部侍郎嫡女,却如此不知礼数,不分尊卑,不思进取。”
他连用了三个不表示对他们的否定后,又铿锵有力地指着季濛道:“你,这次考学,又是最后,李清照,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更当自警,这般拖后腿,到了五月,还如何与唐虞书院的人比试?”
岑湘疑惑:“唐虞书院?”
季濛靠近岑湘一些,道:“胤朝富户和一些官员组织的民间学院,每年五月都来京城和咱们斗智斗勇,不过每回都是咱们手下败将。”
还有这种风俗,她从前在京城倒没听说过,不知是何时兴起的。
“住口,还在交头接耳,”褚明知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傅岑湘,傅大人当年连中三元,你哥哥姐姐也十分优秀,唐时刘晏七岁举神童,你三岁识得千字文,如今反倒越发回去……”
岑湘和季濛对视一眼——开始了又开始了,听到了四只耳朵都听到了。
他们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褚明知见他们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了半天终于说累了,喘着粗气道:“画竹,你给他们说一下正解吧。”
少见的,殷画竹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在褚明知叫了三遍她的名字后,才慌忙回神,起身解释了这句话的涵义。
下了课,孙婷怡以赌樗蒲的名义过来与岑湘做耍,实际上——
“你们有没有觉得,画竹最近不太对劲……好像心情不太好?”孙婷怡小声问岑湘。
殷画竹将伴读位置视为囊中之物,却被一向与她交好的宇文嫣半路杀出,心里自然不痛快。
岑湘不欲多谈这个话题,便没接话,季濛却道:“她的好姐妹离开她了嘛,会伤心也在所难免的,你看宇文嫣的竹马顾念康,现在整天伤心的什么似的,阿湘要是走了,我也会这么伤心的。”
“住口,谁要去做那差事,谁是你的青梅竹马。”
“虽然一起读书的日子不多,但我已将你视为我的知己,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如一起玩六博可好?”他话锋一转,献宝似的从书桌里拿出一盒精美棋具来。
“好啊好啊,怎么玩的?”岑湘头一回见这玩意儿,很是新奇。
“哎呀,不是因为姐妹关系,你们怎么一点都不懂……”孙婷怡还在一旁默默专注殷画竹的事,见他们二人又玩到了一处,恼恨自己对牛弹琴,怎会来找这两个傻子说此事,她剁了剁脚,负气离开了。
相比玩玩具,岑湘其实更享受感受一个玩具从无到有,最终送到属于它的人手上那种微妙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她喜欢看从前傅昭玩竹蜻蜓的样子,也怀念邹爷爷给她们做玩具的样子。
和季濛玩了一阵子六博,她又想起那只风筝来。
春天还没过完,她依旧有机会将那风筝完成,她已经考察好了做风筝的场地——就在广业堂与鸿升堂后有个阔大的后院叫退榆园,那里空阔且幽静,平日显有人来,距离广业堂又不算太远,无论是下课还是午休,她都能到这里来制作风筝,累了还可以躺在后头的大榆树上睡觉。
岑湘找郑雪花了数天画完了兔儿的样子,又去山里折了竹子,闲着没事便去后院削竹篾。
四月末那日午休,岑湘刚削完半根长竹,躺在树上休憩,退榆园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有一男一女两人先后进来。
岑湘下意识朝树下看了一眼。
她扶了扶额,该说不说……真是太巧了,树下那女子,又是殷画竹。跟在殷画竹身后的男子她没见过,但单看身形和容貌,是足够出众的。
“城郎……”殷画竹一开口,便惊掉了岑湘的下巴。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殷画竹,这位如今娇滴滴唤着面前男子的大家闺秀,在传闻里是注定要成为睿王妃的,她虽没见过几次睿王,但不至于这么快忘记睿王的样貌。
那么眼前这位“城郎”又是演的哪出?
虽说偷听壁角这事有些缺德,可现在的情况,她也无法就此离开。
“怎么了,竹儿,今日怎么想起约我来此了?”这位,额,大概是城公子问道。
殷画竹柔弱的道:“今日课上,人家被褚先生责罚了。”
“怎会?你不是一向好学,又受褚先生喜爱吗?”
“我昨日温书太晚,先生喊我名字,我竟一时大意并未察觉。”
“你又何必如此用功,好在只是一时大意,也算不得什么大碍。”
“什么不算大碍?”殷画竹眼中仿似擎着泪:“同学们都笑话我,褚先生还要我抄写整整十遍《谷梁传》!”
“怎会如此?褚先生……”
“褚先生说我作为表率,更当以身作则……”殷画竹泫然欲泣了。
岑湘在树上听得一阵瞠目,褚先生分明在殷画竹答完题后让她直接坐下了,还叮嘱她不可太过用功伤了身子,反倒是她和季濛,站着上了整整两堂课。
只听殷画竹又道:“十遍,我如何来得及……”
“我帮你抄了便是。”城公子道。
“可你,可你还要准备科考。”殷画竹忧心忡忡。
岑湘发现殷画竹此人,还真挺有趣的,从来都是负心汉,薄情郎,总是听闻男子如何负了女人,如今殷画竹仗着美貌与家室,如此戏弄于一个男子,倒也着实少见。
虽说她这癖好奇怪了些,但眼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岑湘也管不着,只是琢磨着,下次扎这风筝,可得避着些她,别再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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