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湘平日里是不带耳挂的,但毕竟是一品夫人的寿宴,总要有些饰物来充充门面,也幸好只是耳挂,岑湘抚着受伤的耳朵,庆幸,以当时睿王的力道,她丝毫不怀疑,若是耳坠,此刻她的耳垂上怕已经是个血窟窿了。
原本那伤口只是不大不小的划伤和表皮的裂伤,请了大夫悉心养几天,也该结痂了,然而近来天热,伤口便渐渐有些发炎。
岑湘只觉得烦躁,心里不由更厌恶起睿王与殷家来。
因着耳朵上的伤,岑湘半个多月都没有再去国子监,一直在家静养,养伤的这段时间,又听得今年的科举考试终于开考。
好好一场春闱硬是拖到了夏日里,只因春耕后曾有地方学生罢考,朝廷好容易摆平了此事,咸德帝又不知起的哪门子主意,想要考验学生意志,把科考安排在了暑气逼人的七月。
严景城正是此届科考的考生,开考前几日,岑湘的伤不再严重,郑雪便拉着她上安国寺为他添了几盏求功名的香火。
不管前事如何,无论为了郑雪还是为严景城,岑湘依旧诚心为他祝好,愿他金科提名,从此扶摇,也愿郑雪能就此放下一桩心事。
大概好心也会有好报,出了安国寺回到家里,另有惊喜送上了门——
邹爷爷竟凭着那竹蜻蜓找到了傅府。
岑湘听到消息时,爷爷已在堂屋与祖母见面,二人话别许久,此刻相逢,俱是泪意纵横。
岑湘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本来她都已经觉得希望渺茫了,隔着这么多年能够再见邹爷爷,自是欢喜,但见他明显苍老了许多,还跛了一只脚,又不由觉得酸涩,她见祖母与邹爷爷还有许多话要说,便安静的退了出去,却在正堂门口,见到了那个曾经盗取她双鱼玉佩的小贼。
二人都认出了对方,几乎同一时间开口,道:“你怎么在这……”
一旁的管家郑远奇道:“你们认识?”
……
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当初对方偷她的玉佩,原来竟是为了邹爷爷。
岑湘后来才得知,此人是爷爷在河边捡到的孩子,因被捡回时正是四月,故取名“鱼四”。
而邹铭回了通州之后,发现本家已经人丁凋零,留着也是无趣,本想去青州找他们,又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青州当时正是困难之时,不便过来叨扰,这么多年下来对京城也比较熟悉,便带着鱼四重回了京城做些营生过活。
他前些日子被人打伤,身子不适,便没能上门寻找傅家人,也是后来看到鱼四带回的竹蜻蜓,才知道傅家人已回了京城,且还在寻找自己,这便前来与他们相认了。
“一把年纪了,还能见着,就是好事。”邹铭感叹。
屠经兰听岑湘说了前后经过,皱眉瞧着邹铭的腿,问:“你这腿…是汪家?”
“是他们家远亲,哪里还认得我呢?就算认得,他们如今权势滔天,又翻脸无情,见了我也是要抓起来揍一顿的,这打是不挨也得挨,”邹铭了口气,转而道,“还是二小姐点子多,想出这法子来找我,又给鱼四这小子钱接济我们,否则我这夏天都难挨。”
“她素来有些机灵和运气在的。”
和邹爷爷叙了话后,按他如今这样的情形,祖母断不能让他继续出去讨生活,便将他和鱼四都安排在府里。
邹爷爷回到了溪上青,鱼四做些跑腿的杂活,岑湘闲来无事,便回到了小的时候,跟着邹爷爷学做些玩具。
耳侧的伤养的快好的时候,却赫然闻得严景城落榜的消息。
与之相对的,那日品学会上唐虞书院的学子,范文先与钟隐,都榜上有名,钟隐更在一甲之列,就连与岑湘同班的徐千行,都在进士四十七名。
岑湘深觉意外,但又仿佛情理之中,只想着过几日得去探望下郑雪,不知她如今情绪怎样。
岑湘心里还在忧心郑雪,又一日,傅昭忽然哭着回来问傅屏西——他爹到底是谁。傅屏西吃惊之下,却还是照常安抚着傅昭,只让他不要多想。
虽然她最后还是将傅昭哄睡着了,但第二日依旧忍不住忧心忡忡与母亲、妹妹提起此事,孩子骤然发问,必定是国子监里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岑湘听闻这些消息,心里也有些着急起来,本以为傅昭已经习惯并且融入了国子监的生活,没想到自己离开没几天,侄子身上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见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只还留有淡淡的一条白印,但披下鬓边的头发,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于是第二天,便又轻装回到了国子监上课。
国子监里热闹一如往常,岑湘进广业堂时,学子们正就此次科考之事进行热火朝天的讨论。
殷画竹身边依旧众星拱月般围满了人,见岑湘如同寿宴前一般神色自若的进来,不由瞥眸望了她一眼——
那日祖母生辰,她降了身份去找宇文嫣,约定一同给岑湘下个绊子,却没看到她出丑,只等来祁王妃为她告病。她自问这事她做的已算巧妙,却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祖母与狗相克的事她应当不知情才是。
更令她错愕的是,宴后睿王还拿着半幅蝴蝶耳挂来问她母亲王氏,可曾见过一个带着这样耳饰的女子,好在她母亲知道些内情,察觉有异,只对睿王说这东西并不名贵,全无印象。
此后岑湘更是大半个月都没来国子监,她总觉得不太对劲,但看岑湘的神色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来不及研究岑湘的细微情绪,便听身旁的徐千行又道:“画竹,你可要赏脸……”
殷画竹未曾答话,同学甲道:“今天这吹的什么风?徐大进士怎么还得空回来国子监啊?”
“嗨,这不是过几些朝廷便要下诏书了,我这名次,必是要先去地方历练几年的,想着同学一场,这一去少则三年不见了,当然得请大家吃顿饭,顺便和先生们也好好道谢。”
同学乙起哄道:“这是请同学,还是冲着某人的面子?”
他分明意有所指,目光也投向殷画竹。
殷画竹心中烦闷,只觉得这些人聒噪无比,但还是微笑着收了徐千行的请帖,道:“一定的,恭喜你啊。”
岑湘绕着人潮中心,慢慢走到了座位上,既没挨他们的喜气也没去打搅他们,坐下放好书包后,拿出书本放在桌上,一切按部就班。
她在品学会风光一阵后,也有不少向她示好,甚至下了课来请教她学问的,但每次来,岑湘无一次不与从前一般在和人斗蛐蛐,渐渐地,和她玩的就还是从前那些不着四六,不学无术的国子监“混子”。
季濛朝她吹了声口哨,问:“岑湘,怎么都不来上课,去侍郎府上找你也都不理人的?你很拽啊,知不知道季大爷我这阵子有多难受,那个徐千行,小人得志,害得我父亲都整日拿他来念叨我。”
“上次我在品学会出风头,你父亲不也拿我来劝你学习?”岑湘放好了课本,拿出了樗蒲。
她既不想季濛看见她脸上当时那个血痂子,更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事发生在国公府,还是睿王弄得,关于这伤,知道的人越多,对她越不利,便含糊道:“摔了一跤,太丑,就不见人了。”
“你这人不地道,偷偷学习也就罢了,连摔跤都不让兄弟看,见外了不是,啧,真想看你摔个狗吃屎的样子。”
“做个人吧季黑。”
她正和往常一般同季濛斗着嘴,广业堂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灰影。
岑湘抬眼看去,不是郑雪又是谁?
她正要招呼,却见郑雪阴沉着脸,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银瓶,里头装的不知是何物。
她一贯阴沉,除了画画与严景城,便不太在意别的什么,厚厚的刘海盖住了眉毛,碎发险些遮挡住眼睛,在她的脸上,似乎很少能看到笑容。
在岑湘和季濛的拌嘴声里,她总会冷酷而一针见血的戳到他们二人的痛点,但几个月的相处,岑湘知道,她的底色是温和的。
不似此刻,她整个人笼罩了一层深重的灰色,苍白的脸色,眼中也全是细小的红血丝,丝毫没有从前的冷静模样,气质陡然变得阴狠乖戾起来。
郑雪一言不发,直奔殷画竹走去。
岑湘心头一跳,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郑雪的身世并不好,母亲去世后,继母生下了嫡子,一家人对她不是冷落便是忽视,继母有时发起脾气来,甚至还会撕她的画,而严景城,可以说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虽不知严景城落榜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必定与殷画竹脱不开干系。
见郑雪拨开人群,离殷画竹越来越近,岑湘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这时,郑雪也揭开盖子,高举起了手中的银瓶。
岑湘见那瓶中流动的棕色液体,来不及多想,爆喝道:“让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岑湘用上内力,飞起一脚,将一旁季濛的书桌越过人群猛然踢了出去,而殷画竹周围的人见书桌飞出,也不再围着她说笑了,一个个慌忙逃窜,四散躲开。
“殷画竹。”郑雪的声音很轻,这一声恐怕连殷画竹自己也没有听到,只有时刻紧盯着郑雪的岑湘看到了她的口型。
她此刻喊这个名字是何种心情无人明白,但她手中银瓶里棕色的液体泼开,殷画竹终于后知后觉要躲,她对那瓶子里的东西一无所知,可到了危急关头,怎么也知道情况不妙了。
只是哪里还来得及……殷画竹只能无力地抬起双手挡在脸前,企图遮挡些伤害,而那液体眼看就要泼在她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张课桌挡在了她的面前,季濛桌子里的六博从那飞驰的课桌里抖落出来,碰到溅出的液体,顷刻间溶解了大半,残渣掉落在地上。
季濛只来得及哀嚎:“我那价值连城的棋!”
别说是棋了,就连他的书桌,也被腐蚀了一半,只剩了大半个桌角和两根桌子腿,顺着岑湘将它扔出的力道,飞进了前方的门墙。
饶是岑湘眼疾手快,殷画竹依旧被飞溅出的液体伤到了腿,虽然只是一点点,也有腐骨烂肉的威力。
殷画竹的尖叫声比岑湘被拔耳挂那天要凄婉数倍。
事发突然,整个广业堂的学子们都愣住了,郑雪却疯了一般不依不饶,她双目赤红,阴鹜的神色透着无边的寒意,她再度举起了手中的瓶子,与此同时,岑湘桌上的樗蒲射出,投在了银瓶上。
好在周围的学子们早都跑的远远地,恨不能离郑雪三尺开外,那银瓶滚落在地,倾斜洒出的些许液体并未再伤及无辜,只是前方的地上泛起了层层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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