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城。
满街飘飞的纸钱在细雨之中打着旋,像一只只白色的扑棱蛾子流窜在街市之中。
金丝楠木的棺材被八个壮汉齐齐抬着,引魂白帆在前头引路,送葬的队伍跟在棺材后,许是这一族的族人太多,有路过的好事者不禁问:“这是哪家的大老爷死了吗?声势如此浩大?”
接着便有人答:“你不是本地的吧,这死的可是任家的二老爷任邱礼。”
“任家?是那个绥城有名的,茶叶、瓷器销路遍布承泽五国,富埒陶白的任家?”
“还能有哪家?”那人反问过后又啧啧叹道,“真是可惜,二老爷也才四十多岁吧,怎么就死了?”
“听说是夜里喝多了,失足掉进井里了,坐拥这样庞大的家产,英年早逝,确实可惜。”
“可这任邱礼一死,任家除了几个关系不近的旁支,现在府里的嫡系岂不是只剩任家小姐任淑与她母亲两人?”
“可不是嘛,两个妇人坐拥这金山又有何用,岂不是孩童抱金于闹市?”有人疑惑。
“要是这钱能归我就好了。”有人嘀咕。
……
秦晔与丁令德坐在引灵山下的一处半露天的小酒馆前,这里的人们也正纷纷议论此事。
这原本是一处生意不算兴隆的所在,时正晌午,此处又是任家祖坟安葬的山后少有的一处可供落脚的所在,据说今日将任家二老爷下葬后,任家还会给路过的生人派发些素食,故今日在此等候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与丁令德不过行路途中正好经过此处,他原本并未想要在此停留,丁令德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偏要在这里歇脚,没想一会儿功夫,这里便坐了这么多人,秦晔眼底不禁有一丝烦躁,想早些吃完便离开。
正想着,送葬的队伍却自西边缓缓过来了,唢呐声与悲哭声使得这地界更为嘈杂起来。
队伍最前头一健壮男子手持引魂幡,后头站着一对头带孝布,手握牌位,容色姣好的母女。
看见这对母女,小酒馆中不由响起一阵骚动,有人不顾场合的说起那对母女的闲话来。
秦晔目光平静的略过送葬的对伍,待到抬棺的八人离近时,却不自觉挑了挑眉。
他还未开口,隔壁桌却忽然有童稚的女声道:“宋姐姐,那棺材有动静。”
她这童稚的声音清澈且明亮,一时间所有目光便都聚焦于此。
被称作“宋姐姐”的女子慌忙捂住那孩子的嘴,道:“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胡话。”
那孩子嘟着嘴,还要再说,口中却又被那女子塞了块海棠糕,不能言语。
那女子讪笑着给众人赔了不是,又坐下低声教导起童言无忌的孩子来。
在座的也没有太过在意这孩子的话,很快又各自说起别的话题来。
唯有秦晔若有所思。
那棺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既厚且沉,除了那些抬棺的人,周围似乎只有他和那孩子听见了这声响动。
他习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惯了,孩子耳聪目明听得常人未必能听到的声音也是有的。
可他不想多管闲事,任家毕竟是大家,发迹后经营各路生意,甚至发展到了水路亨通的黎朔。说富可敌国虽是抬举,但也有不少人马盯着这个家族的产业,只是任家嫡系人丁单薄,如今任邱礼一死,便成群龙无首了。
绥城离蜀中少说也有六百多里,他若是此时插手,既耽误时间又暴露行踪,况且那棺材的响动也只有轻微的一下,何处磕碰了也未可知,实在没必要为此分神。
他们在小酒馆里歇息许久,送葬的队伍早已上了山,只等礼成便要正式下葬了,他不欲再逗留下去,拿起剑便要起身。回头却见丁令德还是坐在原地未动。
他的目光直愣愣盯着方才出声的孩子与那温声训诫的女子。
或者说,他盯着的,是她们手中的海棠糕。
他似乎从经过这家小酒馆时,便一直在专注的看着那桌。
秦晔莫名:“丁令德?”
丁令德恍若未闻,他直直地站了起来,径自走上前去,问:“姑娘,你这海棠糕是哪儿买的?”
那被唤作“宋姐姐”的女子抬起头,她看着不算年轻,约莫比身侧那个幼学之数的孩童还要大上二十来岁,眼角已有了些细纹,中等个子,身材瘦削,身上的粗布衣服浆洗的已有些发白,长发只简单挽了一个髻,但她气质斯文,干净洗练的样子让人不敢轻视。
她看了看手里的海棠糕,又看了看丁令德,大概是觉得他没什么恶意,才道:“是我自己做的。”
丁令德似乎有些失望,哦了一声后便不再言语。
那头正吃着糕点的孩子却很热情:“宋姐姐的海棠糕做的可好吃啦,和外头买的味道都不一样,叔叔,你也想吃吗?我可以给你掰一点。”
丁令德真的接过那孩子递来的糕点吃了起来。
他慢吞吞嚼了几口,只觉得满口生香,接着仿佛印证了某种猜测一般,丁令德的眼睛亮了起来,问:“姑娘姓宋?可是南阳宋家庄人?”
“宋家庄?”那女子呢喃了两遍这个地方,脸上的神情似是疑惑,又仿佛熟悉,很快这些复杂情绪从她脸上退去,她仿佛头痛一般捏了捏眉心。
丁令德还想再问什么,女子身旁的女孩道:“你别问了,宋姐姐脑袋受伤了,记不起来这些。”
“受伤?”
“嗯,很多年前我哥哥在井里捡到她的,治她的大夫说宋姐姐先是被大石头撞了,脑袋又磕在井壁上,能捡回命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已经很不错啦。”
丁令德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置信,半晌才察觉冒犯,道:“抱歉。”
“没关系。”宋姑娘默认了女孩的说法,她早些年失忆,没有过往,便也有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豁达,听丁令德问询,反而好奇道:“先生说的宋家庄我并未去过,但先生既这样问,想必是对我有所熟悉?我这些年一直在试图找回过往,但都一无所获,在下宋颖,若先生不嫌麻烦,还请告知一二,也好让我有个线索。”
“我……”丁令德刚想说些什么,那边将任邱礼下葬完毕的任家宗族们却已经陆续下山来了,管事的开始向周围的路人派发素食糕点与散钱。
一时间周围人声喧哗,他的声音便被淹没在其中。
秦晔坐在一旁安静的听他们对话,也没打搅,只等丁令德说完话便同他启程。
可那派发糕团的任家人似乎是为了显示阔绰,主动给这小酒馆里每一人都上前发放,酒馆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个桌子,很快就分发到了他们这里。
他并非为此而来,也不稀罕这些东西,便连眼皮也没抬,淡声道:“不用。”
那任家的人像是觉得他客气似的,硬要往他手中塞。
秦晔眸光一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光石火间,那递过来的白色糕团底下,骤然闪烁起了银色的寒芒。
秦晔迅速用手掌朝前拍开,推开匕首的同时将糕团拍在了对方脸上,那人被他的劲道拍的头晕目眩,接着便感觉到咽喉被锁,不过片刻的功夫,整个人已经死鱼一般跌趴在了秦晔的脚底。
他没来得及问话,酒馆里陡然变了形势,方才还在派发与讨要素食的人们纷纷掀开衣摆,亮出明晃晃的武器来。
丁令德见宋颖身后也有“任家”人袭上前来,忙道:“姑娘小心!”说着一掌推出,将宋颖二人护在了身后。
这分明是蓄谋已久的刺杀,且人数不少。
秦晔与丁令德遇到这样的场面不算少数,见此情景也不多言,沉默的出招,招招冲着敌方要害而去,顷刻之间,酒馆之中四处人头滚落,厮杀之声愈发喧嚣,酒馆的老板和伙计也早已跑的没了踪影,没过多久,这个本就不大甚至有些破败的地方被无眼的刀剑砸出了数个窟窿,却无人在意这雪上加霜的“杰作”。
正当双方叮叮当当你来我往缠斗良久之时,角落里传来了呼救声。秦晔定睛一看,正是今日送葬队伍中那对母女,并前头引幡之人,她们在一番下葬仪式之后感到疲惫,便也入了此处休息,没想到人群哗变,此时正在匆忙躲闪,而在场能够与歹徒抗衡的,似乎只有秦晔与丁令德二人,不知不觉,她们便躲到了他的身后。
“壮士,这些歹徒混入我们任家,必是图谋财产,今日搭救感激不尽,事后必有重金酬谢。”那个引幡的男子激动地冲秦晔喊道。
这群出剑的人虽然与他们同样披麻戴孝,但实际与任家并无干系,乃是任家孝子贤孙不够,许多都是他发丧时找来哭灵充场子的,哪知道为了这场面上的事,竟还出了岔子。
他们还当刺杀是冲他们来的,但秦晔看的清楚,这群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否则何以这几人手无缚鸡之力,却只是被波及受了点皮外伤,好好的存活至今。
这下可好,那引幡的一出声,那群杀手便将他们当做同伙,无差别的攻击起来。
那日平原一战后已过去数天,他们再次换了路线,绥城却是走陆路通往蜀中的必经之地。
对方显然下了狠手,这次的杀手在人数与质量上都与平原上那些不可同日而语,偏偏在这时候,丁令德还要分出精力去看顾那个宋颖,而他身后又跑出这三人求救。
战况一下子焦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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