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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易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纠结于这个名字,事实上,这个名字的的确确藏着他的私心。

    他的母亲在收到父亲牺牲的消息之后就跑了,带着父亲每个月寄回爷爷奶奶家的生活费。年幼的他茫然地坐在床上,看着母亲不停地往一个大袋子里塞着东西,他无措的两只手紧紧抓着衣角。他那时候虽然小,但是隐约也能听明白大人们的话——爸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他不知道永远有多久,他只知道他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母亲走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抹了下眼泪就跑了。等天亮之后,奶奶进来叫他起床,看着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坐在上面的木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接下来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人间地狱。

    他每天都处在饥饿之中,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也不回来了,为什么爷爷奶奶整天都在哭,为什么他要在这些亲戚家里。他不想去别人家,他们老打他骂他,让他干好多活还不让他吃饭。他每天蹲在农村那种高高的门槛边,看着别的小孩子捧着大碗吃饭吃肉的时候,只能偷偷吞口水,然后趁着下午干活的时候跑到后山的小泉那里喝一肚子的水。运气好的话,他可能会捉到一只小田鼠,然后用石头砸晕了,扔在火堆里烧得它吱吱地叫,等到小田鼠完全成了一团火红的焦肉,他再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那时候天天数着日子,觉得每天的时间都好长好长,天亮睁眼到天黑睡觉怎么那么久怎么那么难熬。他在这样的苦难里渐渐地开了心智,渐渐懂了什么叫认命。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么下去,每天吃不饱,晚上被冻得缩在薄被里,然后像头牲口一样给别人干活。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和爸爸一样穿绿军装的人,他知道机会来了,他默不作声地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依然趴在后山那条不太清澈的小泉边将嘴凑过去,喝了满满一大口然后一脸满足地咽下去。果然,那个叔叔看不下去了,抱着他回了家,随便收拾了两下就走了。

    离开自小生活的地方,他一点都不难过,那里没有了爸爸,有的只是掺杂着饥寒和劳累的痛苦记忆。他甚至微微笑着朝着那个淡出视线的小村庄挥了挥,他终于告别了那里,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呢?他双手托着下巴,兴奋地想象着。

    每天都一桌子菜?暖烘烘的被窝?还是每天上学放学的快乐日子?

    他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有预料到……等待他的还有一个牵绊一生的小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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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了大城市,后来又跟着另外一个叔叔,还有一个会很温柔地笑的阿姨。他过着从前梦寐以求的生活,仍旧不太爱说话,可是每天都过得好开心。他以为这就是奶奶说过的福气,所以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做好每一件事走好每一步路。

    可能是上天看他太努力,于是给他送来了此生最好的礼物。

    她是沈叔叔的外甥女,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蓬蓬纱裙,一转圈就像朵娇嫩的花。她特别爱笑,还特别黏她的哥哥,那个叫叶之远的男孩子。她穿着一双小拖鞋“哒哒哒”地跑到沈叔叔面前,双手抱在一起,笑嘻嘻地讨着红包:“舅舅,祝你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沈叔叔让林阿姨给她红包,她竟然不知足地要三个:“我要两个,哥哥要一个!但是,哥哥那个也给我!”

    那时候的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笑,心底竟然冒出一阵羡慕来:她的笑真好看!啊……还有她笑起来的声音也好听,跟老家那座寺庙大殿檐角挂着的小铃铛一样,清脆,悦耳,比什么都动听。那会儿,他还不知道有个词语叫做“感染”,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偷偷摸上嘴角的时候能够描摹出一点弧度。

    那天下午的时光,是他学会“幸福”这个词语的时候唯一能套上的一个怀念。那个小姑娘一手拉着她的哥哥,一手拉着他,带着他们满院子的跑。他嘴上没有说话,却是脚步未停地跟着她。当她垂涎枣树上的青枣时,他二话不说地就爬了上去。

    她笑咯咯地捧了两手的青枣,一股脑地都塞到她哥哥的手里,然后选了一个大个的咬了一口,有些为难地看着哥哥。他以为她会把最大的那个给她的哥哥,说实话,他有点嫉妒。可谁知,她犹犹豫豫了半天,竟说:“哥哥,这个小哥哥爬树好辛苦的,这个枣子甜,我们给他好不好?”

    叶之远是出了名的疼妹妹,抿着唇视线在两人身上走过几个回合,最终点了点头。叶之遥兴奋地扑到他身上,高高兴兴地将那个还硌着她牙印的青枣塞到他嘴里:“小哥哥,你吃这个!我尝过的,甜!”

    当然是尝过的了,上面还有牙印呢,小小的看着就觉得稚嫩可爱。他边点头边腼腆地笑:“我叫高长,我听沈叔叔叫你遥遥。”

    真是好听的名字,配上软乎乎粉嫩嫩的她正好。

    叶之遥使劲点头,看他咽下自己挑的青枣,欢快极了:“对呀对呀!你叫我遥遥啊,我叫你高长哥哥!不过你的名字好奇怪啊,高长,是因为你的爸爸妈妈希望你长高长大吗?”

    他很想告诉她,没有爸爸妈妈了,可是看着她笑眯眯的模样,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他突然发觉没有父母似乎是件很自卑的事情,她站在旁边笑得那么开心,她有父母疼着,这些自己都没有。站在她的身边,就像是站在公主身边的乡野村人一样。

    小高长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生怕叶之遥再追问太多。叶之远年纪比他们两个要大一点,可能是听父母提过,所以一把拉过叶之遥选青枣吃,很快就让她将那个问题抛在了脑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叶之遥跟个小仓鼠似的塞得两腮鼓鼓的,就又想爬到树上去摘。

    “遥遥,我再给你摘点吧。”

    小丫头直摇头,偷偷地往舅舅家看了一眼:“不吃了,回去之后妈妈知道我没洗就吃了这些会不高兴的。”

    那天阳光正好,她仰着头,粉粉的小脸蛋被阳光晒得微微有点出汗,一双小耳朵小巧可爱,仔细看,还能看见上面的小绒毛。高长一时看痴了,甚至还讷讷地伸出手在她的耳垂上捏了下。小遥遥被他逗得哈哈直笑,也踮着脚去捏他的耳垂。

    那是小高长年少的岁月里唯一一个甜蜜的午后,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用糖浆做好的刻度,舔一下能甜到心尖上。

    可是,这样的比喻从他青春期后终于被另外的一个形容所取代。

    彼时,他十五岁,已经被嫁到四川的妈妈接了去,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对着“初恋”两个字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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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叶之遥,是在高考完的那几天,他出门买水果回来。刚走过一条街,就听见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叶之遥,据说这个小镇是出了名的艳遇多,我们这里你长得最漂亮,要是有多余的就介绍给我们呗!”

    他的身影顿住,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得抬不起来。他动作僵硬地回头,眼里只余一个年轻女孩子,扎着高高的马尾,手里拿了一串葡萄往嘴里送。

    有没有一种感应,在时隔多年不见之后,还能一眼认出她来?如果你把这叫做心有灵犀,那么高长一定会气呼呼地反驳,那只能用爱情来定义。

    叶之遥边吃葡萄边掏钱买路边小摊上的烤肉串,然后哼哧着咽下烫人的肉串,伸着小舌头哈气:“这种又辣又腻的东西配葡萄吃着真舒服!叔叔,用你们四川话说,这个叫什么?”

    那卖肉串的大叔只顾着生意,根本无暇顾及她的问题。高长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过去,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她:“四川话应该说好安逸哦~”

    几个女孩子只当这是叶之遥的艳遇,挤眉弄眼地就往旁边自动让开了道。她警惕地看着他,然后发现了点什么,歪着头上下打量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他一笑,不急不缓地将苹果塞到她手里。

    “遥遥,这次同样没有洗,很脏,虽然沈阿姨不在,但是你就这么吃下去的话我也不会高兴。”

    小丫头终于确定了是记忆中那个人,哈地一声就跳到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托着她的背不让她掉下来。而她的同学估计都看傻眼了,你推我我推你的,谁也不敢上前来问。

    叶之遥翘着小嘴窝在他怀里直笑,笑过之后又特别委屈地嘟囔:“我后来到舅舅家去玩,你就不在了,舅舅说你被妈妈接走了。哼,你都不提前给我说一下,我伤心了好久的。”

    “是我不好。”他笑着一口应下错误,“以后不这样了,过来古镇玩的吗?来了几天了?住在哪里?”

    叶之遥将手里的苹果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脆生生咬了一口,如小时候那般笑眯眯地看着他。高长的心跳在那一刻都快漏掉一拍了,想也没想地就凑在她啃咬过的那里咬下一块果肉,嚼得脆响。这样的亲密看得那些小女生又是一阵目瞪口呆,可高长浑然不觉丢脸,好像只有这样的亲昵才能表达心里的巨大喜悦呢。

    真好,他的初恋又来到了身边,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高长甜蜜蜜地想着,自然是没有的,拉着叶之遥的小手陪着她们几个同学在小镇上乱逛。叶之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路都叽叽喳喳的,更多的是在重复他刚才说的那句方言:“好安逸哦~好安逸哦~”

    好安逸哦……

    高长也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四个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要破茧而出,幻化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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