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在后头,打听得外祖已然离去,便走到上房来与母亲说话。

    陈杏娘正在屋里收拾陈熙尧送来的东西,见女儿过来,忙叫她上炕坐了。傅月明与母亲见礼过,挨着她在炕上坐下,见炕桌上放着两只果盒,便问道:“这是外祖父送来的?”陈杏娘口里应着,就揭开盒盖,见是两方腊肉,几块自家蒸的米面糕,还有些玫瑰松子糖。遂吩咐夏荷上来,把腊肉并米糕拿到了厨下去。

    傅月明坐在一边瞧着,见夏荷出去了,方又问道:“外祖父今儿过来,说些什么话?”陈杏娘说道:“也没什么,还是给你请先生的事儿。吃酒那天,同你舅母不因不由的说了起来。我原本听着那先生人品才学出众,本想应下的。谁知他竟然如此青年,我怕弄出些闲话来,就先含混着了。谁承想你舅母又请了你外祖过来说项,我也是无法。”

    傅月明听着,便含笑问道:“那母亲是怎么个意思?”陈杏娘笑道:“既是你外祖来说项,我还能有什么说的?我听你外祖父夸赞那先生的人物学问还是一则;二来也是父亲说的法子好,我才应了下来。”

    傅月明心中狐疑,不由问道:“敢问母亲,外祖父给出了什么主意?”陈杏娘笑着将陈熙尧的话转述了一遍,又道:“有秋华陪着,我也就放心了。人多看着,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如此一来,不止昭仁的学业可得进益,秋华也可跟着一道读书。又学了规矩,又与你做了伴儿,岂不是三处有益?”傅月明听了这话,方才明白那日陈秋华所说的主意为何。

    此事这般处置,她心中倒不大乐意了。她满心想着季秋阳进来了,两人好生处处儿,再想个法子把终身定下来。然而如今陈秋华却突然插了进来,她既来了,她的丫头少不得也要跟来,自己这边也得桃红陪着,一下子平添了几个人,届时行起事来不免多有不便。想及此处,她心中不乐,但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能到此种地步已是难得了。若是很离了格,不止父母不应,就是旁人也要看乔了。

    想通此节,她心中释然,浅浅一笑,说道:“母亲既然恁般说,倒要快些打发人请那位先生去。女儿那日听舅母说,他不是本地人士,恐迟了就走了呢。”陈杏娘笑道:“你慌怎的,家里也还得先收拾出个屋子,给你和仁哥儿做书房。请了先生过来,住在何处,我也得同你父亲商议了。待诸般都妥了,才好去请人呢。”傅月明听罢,也觉急躁了些,不由颊上微红,忙遮掩笑道:“女儿是性急了,倒叫母亲见笑。”

    两人说了些话,陈杏娘因想起一事,便就说道:“前些日子你病着,我在神前许下愿心,待你好了就到三清尊神跟前上高香。谁知你好了之后,家里一连串的出了许多事情,我竟没顾上。还是昨儿晚上冬梅说了一句,我才想起来。这愿心可是不好忘记的,咱们随口的一句话,神佛都是记着的。若不还上,可要吃上天见罪。左右这两日无事,若是明儿天气晴好,你便随我到城外的白云观去把这愿心还了。”傅月明满口应下,又坐了片时,便起身回去。陈杏娘将那玫瑰松子糖抓了一把与她包了带去。

    晚夕,傅沐槐回到家中。陈杏娘吩咐厨房将陈熙尧送来的腊肉蒸了一碟,又把去年家里自造的蔷薇烧白烫了一壶,在屋里放了桌子伴着傅沐槐吃饭。

    傅沐槐满面愁容,不住的叹气。陈杏娘见着,因就问道:“什么事情,倒值得你恁般长吁短叹的?”

    傅沐槐说道:“你所有不知,如今又是兑换盐引的时候,上个月我不打发了咱们铺子里的几个伙计跟着盐客张好古往江苏去换盐引么?今儿张好古送信儿到铺子里来说,咱们家的盐引没换出来。江苏盐运使说咱们去岁上的赋税没有缴齐,故而今年的盐引就暂且不兑了。不止如此,咱们的那几个伙计,还叫运司给扣了。张好古送信来说,叫咱们赶快寻人情去说呢。”

    陈杏娘深知如今贩盐是家中银钱的一大来源,傅家几处木材铺子落在一起,一年所得还不及贩盐为多。此刻听闻这上头出了岔子,也不由深深吃了一惊,连忙说道:“这是怎么说?咱们家去年的捐税可是一样儿没落的,怎么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事?”

    傅沐槐说道:“我也是恁般说,但张好古信上说,那盐运使说的不是盐上的税。是咱们家东街上的广福木材铺,去岁上有一笔银子没入账,因而没有上税。这不知怎么叫那江苏盐运使给探听了出来,以此为把柄,拦了咱们家的盐引,还扣了人。”

    陈杏娘微一思索,便即说道:“可是二百斤红木的那一笔么?”傅沐槐答道:“就是那一笔。”陈杏娘怒道:“这可是乱来的,那木材是朝廷来收,咱们卖给皇商了的。因着要价低,按着规矩,这样的买卖是不必上税的。再者,这是木材的生意,关贩盐什么事?他凭什么拦着不让咱们兑盐引,还扣了咱们的伙计?”

    傅沐槐叹道:“我何尝不是如此说,然而他又不同你讲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咱们不过是布衣平民,哪有这个力量去跟他争执?说不得,只好花钱打点罢了。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陈杏娘听说,便问道:“你那边可有相熟的官场朋友?能给说和说和的?”傅沐槐踌躇道:“认识的倒也有几个,但都只是寻常商人罢了。须得绕上几个弯子,这银子自然也要多花上些了,人还未必卖这个面子。”陈杏娘闻说,便蹙眉不语,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谁让咱们家只是一介白衣,倘或有个做官的亲戚,哪能让人这样揉搓!偏生又只养了两个丫头,叫我指望哪个!”

    傅沐槐听了这话,心中也觉烦闷,将筷子放了。两口子对着发愁,坐到半夜,方才收拾了睡下。

    傅沐槐与陈杏娘为家事烦愁,傅月明却一无所知,翌日起来便仔细打扮了,随着陈杏娘往城外白云观去上香还愿。陈杏娘是个笃信神灵的信女,虽是心中有事,还愿这等事却是不肯耽搁的,也强打了精神,将府里众人教训了一番,又叮嘱管家媳妇冯氏好生看家,才带了傅月明出门。

    出得门来,陈杏娘同傅月明共乘了一顶轿子,桃红与夏荷乘了一顶,两乘轿子逶迤往城外行去。

    桃红与夏荷日常难得出门,自窗子里望见路上的红男绿女,花花黎黎,甚觉雀跃,一路咭咭格格,说笑不绝。

    月明倒是安静的很,只从帘子向外看街上的景色,又觉母亲今日愁眉深锁,似有心事,便问道:“母亲可有什么难事?可否说与女儿听听?说不准,女儿还能给出个主意呢?”

    陈杏娘心中烦闷,不禁脱口道:“你小孩子家的,听了又能怎样!这事儿连你爹都没法子呢。你不要跟着添乱。”说着,不由又添了一句:“可惜你是个丫头,若是个小子该多么好!”

    傅月明听了这话,不敢接口,家中没有子嗣继承香火,是她母亲两世的心事。于此事,她也颇为犯难,上一世正是为此傅沐槐才会为她招赘,乃至引狼入室,今生此节若不得妥善处置,只怕就还要走上一世的老路了!这几日,她一直在苦思对应之策,然而思来想去,总不得个法子。母亲已是这个年纪,再要生养委实不易。若说为父亲纳妾,那更是不成的——即便母亲愿意,父亲也决然不准。

    母女二人各怀心事,忧心忡忡之下,一路无言。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轿子出了城,来至白云观前。

    两个丫头先下了轿子,上来搀扶太太姑娘下轿。傅月明下了轿子,打眼望去,只见一座道观立在山脚,白墙灰瓦,庭院幽深,绿树掩映,曲径通幽,颇为幽静清雅。那观门上立着一个匾额,上面以隶书写着“白云观”三个大字,蚕头燕尾,一波三折,乃是前朝一位名家的手笔。

    原来这白云观乃是前朝一位道姑所建,传到如今已有一百三十四年之久,当今的主持亦是位女道士,年约四旬,号叫做清静散人。她善演先天卦数,能卜世间吉凶,故而这白云观的香火也极为旺盛,每逢初一十五来此上香的女客络绎不绝,比肩接踵。今日并非正日子,倒没多少客人,这白云观也难得有此清净。

    因着昨日陈杏娘已然打发家中小厮来报了信儿,观前早有道童等候,一见傅家母女到来,旋即上来接了,打了个稽首,说道:“夫人小姐一路辛苦,主持已在里头候着了,请二位入净室休息。”陈杏娘便携着傅月明,迈步往观里去,一面问道:“你们观主每日都做些什么?今岁我生日,也不说来走走,只推不得闲。”那道童陪笑道:“若不是,主持也说要去的。只是逢上林知府家老太太的千秋华诞,林老爷打发人来请,主持委实分不开身来。倒请夫人见谅。”陈杏娘一听林家,便不再言语,只闷声走路。

    待行到观中,道童将其让入一处净室,主持清静散人亲自出来迎了,打了稽首问礼已毕,便坐着说话。

    傅月明在旁冷眼细观,只见那主持约有四十的年纪,生的皮肤香细,慈眉善目,乌发盘顶,一身绢丝道袍,凉鞋净袜,倒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上一世,她于此人并未有什么相交,只依稀记得小时她来家与自己看过相,却并没留什么确实的话,就去了。连父亲赠与的卦银也不肯收,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那清静散人与陈杏娘见礼过,便相互寒暄客套。因着傅家是徽州城里的富户,每年往白云观送来的香银并年节答报天地的贡品祭礼着实不少,这清净主持也很是奉承,倒不似那些高人,一昧的清高。

    陈杏娘因笑道:“小女病了一向,我在天地位前许下的愿心,今儿特来还愿的,倒麻烦主持了。”清静散人含笑回道:“居士客气了,不过都是小道份内中事,何来麻烦一说?”说毕,又望向偎着陈杏娘坐着的傅月明,上下打量了几眼,不觉暗暗纳罕:我也曾给这傅家大姑娘相过面,怎么两年功夫不见,她的命数倒尽数变了?之前我所见,这傅姑娘命多凶煞,主冲克父母,早夭短命,夫婿无情,乃是下下的凶命。如今,却倒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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