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晚上的月亮,就像是一根淡淡的眉毛,即使是拼尽全力,也只能散发出淡淡的光晕,院子里的照明更多地是依靠外头的灯火,和时不时便闪耀着飞上天空的小烟花。睿王的面孔也就随着忽明忽暗,含光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在亮光之下把他给看清楚,但她此时无法移动脚步,此时她的理性一片空白,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预测下一步将会如何行动。

    “你知道我的身世了?”她甚至都很佩服自己——此时的语气,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很冷静,很平淡。

    “我……知道了。”睿王的语气有点心虚,又补充道,“但我不为我的做法感到光荣……只是以我的身份……”

    以睿王的身份,当然不可能和一个丝毫不知来历的人交往,他就是自己不愿意,身边的人也一定会帮助他来盘查含光。对这点含光还是能理解的,太子多看了谁家姑娘一眼,第二天娱乐新闻都要重点报道。在这个媒体如此发达的时代,皇室受到的限制要比她那时候大得多了,可不是和从前那样,什么香的臭的,只要喜欢都能往屋里拉。要是她出身来历有点问题,两人又交往上了的话,睿王可就有黑历史了。以后要是被八卦出来了,对皇室的声誉都是很大的损害。

    这些思绪,就像是快进的字幕一样迅速闪过了含光脑海,如果她还有闲心的话,一定会为她的反应速度而感到自豪。不过,此时她明显也没有什么闲心。

    “我能理解。”她很真诚地说,“这件事,我没有生气……”

    换句话说,另一件事她是有些生气的了。睿王沉默了一下,方才解释道,“在你之前,我……我有过几个女朋友,我身边的人,已经惯了去讨好她们。纤绣坊的事,便是其中一人安排,我知道你的答复以后也很生气……今日你见到我时,面上的表情总使我有点不安……”

    有些事,越解释就越乱,含光不禁问,“那你到底是想见我才来的,还是不安才来的?”

    睿王顿时是卡住了,半晌方道,“都有吧……”

    两个人相对而立,含光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去握睿王的手,她将双手紧握成拳,强忍着不动。睿王的眼神向下看了一会,方才又抬起来,他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我觉得……在你跟前,我都有点不会说话了。”

    是啊,也许他在别的异性跟前,表现得要比现在更自如很多。——想到他的那些女朋友们,含光心中闪过了微微的妒意,又有些难言的胜利感。她道,“纤绣坊那件事,我是有些不高兴,不过,现在误会解释清楚也就好了。”

    睿王显著地放松了下来——虽然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面上的微表情,但他的肢体语言,却是很明显地向她传递了这么一个信息:他真的很怕她一直生气。

    含光忽然想起了于思平:和他比,睿王简直是愚钝多了,她在于思平跟前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每一个情绪波动都被他掌握,甚至可以说都被他利用。但睿王却连她的情绪都看不出来,哪怕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生气,他也老有点担心。

    这是因为睿王就真的那么愚蠢吗?并不是吧,几次见面,他的表现都说得上是优雅得体……就像是何英晨和叶昱一样,他的表现如此失常,只能说明他实在是十分在意她。

    被人在意的感觉一直都不差,可无法回报相等的关心,却总是令她感到有几分过意不去。如今,她可以回应了,她也真的很想回应,只是……

    含光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只是她无法无视现实。

    现实之一,便是她和睿王之间是不可能会有个结果的。

    其实,即使没有结果也好,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很快地在说: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很多个爱人。

    未知的将来,并不能阻碍她投入这段感情,含光的失落感来源于现实之二——她很快就要回西安府去了,未来三年,她必须努力读书,不可能再来北京。

    虽然两人之间只有数语交谈,但这种不舍感已经十分强烈,她心里仿佛有个力气在推动,推动着她去争取什么,但……

    “我知道你的名字。”睿王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说,“你叫李含光,是吗?”

    他咀嚼她名字的方式,就像是一柄大锤,狠狠地捶动她的心脏,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是。”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睿王的声音里终于含了一点笑意,他像是在慢慢地找回自己的镇定,不再和刚才那样慌张无措了。

    “我……我不知道。”含光只能承认,“你很少在人前露脸……”

    而且,为尊者讳,天家人的名讳也都很少出现在官方媒体上,含光到现在都不知道皇帝和太子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李昭。”睿王说,“昭然的昭……家里人都叫我子明。”

    他的腰间忽然响起了轻微的震动声,睿王没有理会,但含光的注意力却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她说,“有人正在找你。”

    这是肯定的事,睿王现在绝不该出现在此处,找他的人当然也不会少。

    “不要理他们。”他毫不考虑地说。“李……含光姑娘,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含光还在持续为那手机分心,每一声震动都似乎在提醒她,睿王有多遥远,而现实又有多接近。他们不可能现在在一起,她还要读书,她要考大学……未来三年内她根本没有精力负担起一场恋爱。

    但也有小小的声音在说:你很快就要有钱了,足够你生活一生的钱。李昭也很有钱,他负担得起你的生活……

    “我想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虽然口中说着无需理会,但睿王的语气也急迫了一点,很显然,来电者他心中有数,而且绝不是能令他等闲视之的那种人。

    “恐怕不会多了。”含光轻声说。“年姐姐看出来了一点,她很反对我们……再说,我很快也要回西安了。”

    “我也……我初四就要走了。”睿王叹了口气,“出国去做半个月的国事访问。”

    半个月后,含光无论如何人都会在西北准备开学,事实上她预定初十左右就飞回西安府去。

    “那看来是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含光扯了扯唇角,没有一丝笑意地说。“未来三年我都不会再来北京……”

    睿王忽然往前了一步,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有没有想过来北京念书?”

    啊?

    含光吓了一跳,她——她完全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到北京来念书?

    当然,睿王的能量,是足以安排她入读北京的学校的,不过含光很难想像这一切该怎么实施,她要住哪里?难道住李年和杨老师的房子?这不太好,她本来就不愿意打扰小夫妻的生活。

    住校就更不可能了,睿王要安排她过来,肯定是时常要见面。

    难道……是住他给她提供的住处?

    这不就成了金屋藏娇了?她……且不说她,杨老师和李年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不必考虑,含光都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李年早就披露过她的态度,杨老师的想法只会比她更古板。

    虽然恋爱自由,但在感情上太随便,还是会遭人看不起。十五六岁就和男人发生这样的牵扯,她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和杨老师、李年见面?

    “我……”她说,“我……”

    拒绝的话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毫无阻碍地就溜了出来。“我不能……我虽然是孤儿,但也有人管的。”

    “你是天恩慈幼局的人。”睿王急切说。“本来就是皇家主办……我查过了,慈幼局局管还是闽越王家的郡主……”

    既然如此,睿王当然可以居中做点手脚,打通关节。她并不需要私奔,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转到北京,入读中学,然后住在睿王给她提供的住处里,然后、然后……

    “我有老师,”含光还在摇头,她说,“我有师母……我……这是不可能的。”

    很奇怪,到了这时候她反而一点也不犹豫了,虽然强烈的心痛仍在,但这和失去自己的生活比似乎又无足轻重了许多。她不可能为了一瞬间的心动去下这么大的赌注,把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交换出去。不是说钱,而是说她的朋友、师长甚至是亲人……她不可能为了睿王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步调。

    也许是听出了她话里的肯定,睿王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他有几分失落地说,“那……你的手机——也许到了西安,我……”

    “我——我——”含光忽然间又有些犹豫,在刚才被强烈的心动阻隔的所有顾虑,现在全都回流。未来三年,她负担不起一次恋爱,她也负担不起屡屡的分心,她——

    “殿下,”院门口突然传来了低声的呼喊,仿佛有个人来到了睿王刚才站的位置,睿王回过头去,似乎和他做了无声的交流,他又转过身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有意遮挡她一般,挪动了一□形。

    “就来。”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矜持、冷淡、漫不经心、高高在上。一个被打扰了的大家公子对下人最惯常的态度。

    短暂的心动结束了,现实终究回到了眼前,她是孤女,他是亲王,他们都有彼此的牵绊,这份感情甚至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蒙上层层阴影,睿王甚至负担不起让她在一个从人跟前曝光。

    含光摇了摇头,她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而也真的这么做了。

    她上前一步,扳住了睿王的脖子,轻轻地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灯光有限,她没有亲准,只吻到了他的唇角,也只是一瞬间,她便放下手来,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想着我。”她说,“从初次到现在,我也……我也一直都想着你。”

    那温润的触感,以及睿王讶然的反应,不知如何,竟给了她极大的满足,她倒退了几步,回过身没入了甬道之中。

    直到走进屋内,才发觉有几条未读的短信——刚才她居然完全忽略了那短暂的震动。

    含光点开看时,却是叶昱和何英晨都发了拜年的短信来。她一边看,李年一边说,“哎呀,外头可冷吧,看你,脸都冻通红。快过来喝点热的,来,我给你倒。”

    “噢。”含光便一边回复短信,一边走到李年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了热水杯。

    欢声笑语,混合着外头客厅里的联欢晚会歌舞声。一切,仿佛都恢复了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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