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虽身在扬州,因幼时手帕交多在京城,并未断了联系,娘家开了宗祠分了家改了牌匾的事情难免有所耳闻,又有林如海的一干同窗好友递了消息说明原委,兼之在娘家生活了十几年,焉能不知各人品行,故而贾敏对此事来龙去脉虽非了解甚深,却自是心中透亮。贾敏对贾珍的所作所为倒没什么不满,她昔日便对荣国府长幼不分有些不满,对二嫂的贪婪短视亦心生鄙薄,只可惜她已经是出嫁女,自对娘家指手画脚的道理,没得惹人生厌,只在信中委婉提醒贾母一二,奈何贾母非但不听,反有无数的言语应对,对二房和宝玉更是赞不绝口。不过到底母女情深,贾敏虽明知母亲一意孤行,惹得阖族蒙羞,心中依然挂念担忧贾母的身子。可谁知,千般惦记着的母亲,在家信中非但不曾对被险些连累的自己有任何安慰,反是喋喋不休,对分家一事颇有怨言,末了,竟然再度提出了二玉联姻之事。贾敏开始有些伤感,后来便是越看越怒,忍不住素手拍在桌案上,手上的玉镯叮咚作响。“夫人?”林如海今日沐休,原是带着黛玉和林璘出门散心,回到家中,却看见贾敏面若桃花,满是愠怒,不由有些诧异。

    贾敏见丈夫带着一对粉雕玉琢的儿女进门,不由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问过父子三人的见闻经过,又打发人带黛玉和璘哥儿下去休息,只留夫婿相陪。她与如海夫妻一体,平日里更是恩爱有加,有什么说不得。只见贾敏脸上尚残留着未退下去的恼怒之色,忍不住开口抱怨,“母亲竟是哄我呢,大哥哥虽素日行事着三不着俩,可断不会委屈了母亲。娘家行事不妥已然让我难做,母亲却是半点也不体谅,竟丝毫不顾及我的名声体面,让我一个出嫁女出头。不说珍哥儿行事原也没错,就是有些偏差,舅家难道能够置之不理?偏偏母亲言语中处处暗示,我便是心疼母亲,也断断不会委屈了我们的一双儿女,此事夫婿便当不曾听说罢。”说到这里,贾敏心头委屈,眼眶都有些红了,母亲这是打量她远在扬州,对京城之事一无所知呢。“咱们远在扬州,鞭长莫及。”林如海微微一笑,他心下反而非常赞同宁国府贾珍所为,倒是有了当日贾敬的风骨,如今贾府在京中的名声可好了很多。往日里他虽有些对荣国府行事有些看不惯,但是到底贾政虽迂腐,行事却比贾赦稳妥,他又不过是女婿,故而不对岳家指手画脚,却没想到贾母竟要他们林家出面撑腰,对礼法毫不在意,真真好笑至极。

    “老爷说得是。”贾敏本就不打算插手这事情,只是在送给贾母的礼物中加了几份补品,尽尽孝心罢了。“我瞧你,似乎还有别的事情?”林如海为官多年,更有一双利眼,岂不知贾敏还有难言之隐?若只是岳母抱怨两句,想要她强出头,贾敏何至于如此恼怒,顶多不过是撩手不提罢了。饶是贾敏和林如海素日里琴瑟相和,感情深厚,贾敏仍是羞红了脸,思纣良久,方愤愤道:“母亲竟是想我们把玉儿许给二哥哥他们家的宝玉呢。”这话让林如海也忍不住诧异万分,别的不说,就凭骨血倒流这一忌讳,他们林家也不会许了这事。贾敏一双美目,此时却是染上清愁,难免有些雾蒙蒙的,看了眼林如海,叹了口气:“老爷,咱们好不容易得了玉儿,才算是开枝散叶了。玉儿可是咱们林家的嫡长女,千娇万宠还来不及呢?哪里能这么轻率地许下亲事。”贾敏说到这里,到底狠了狠心,生怕林如海不知里情,愧疚道,“宝玉算什么?就说这门第根基,门不当户不对,哪有从二品的嫡长女配个白身?纵是本人上进,亦不敢轻易许诺,更别提宝玉为人品竟是轻浮的很。虽说抓周并不作什么数,但是亦有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之说,他当初抓得可是胭脂水粉。况且如今他不过六岁多,房里竟是大大小小数十个丫鬟,整日厮混,前儿我还听说,他竟是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素日里又不爱读书,将来如何出仕?”

    林如海往日并不曾听贾敏如此细说,只听贾敏说贾母溺爱孙子太过云云,并不曾想过联姻之事。要说这贾宝玉不曾传出带玉的流言,他最多不过置之一笑,如今既有了这让上头忌讳的流言,又有血亲的羁绊,哪能料到岳母竟打自家主意?今日听贾敏细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夫人说得不错,咱们玉儿金尊玉贵,自是不能仓促定了下来。咱们玉儿父母俱在,又有兄弟扶持,门第更是清贵,在文人中颇有声望。虽说如今不知东床如何,却需得人品贵重,举止稳重,自身上进放在为夫考虑范围之内。”林如海年过三十方得黛玉一女,黛玉又生性聪敏,自然爱如珍宝,后来又带来了弟弟,更是疼惜不已。此时一听贾母竟是不顾门第差距,不顾凡俗规矩,死皮赖脸地打上了自己女儿的主意,焉有不恼的道理,语气也带出几分来,“这贾宝玉无所作为,只知享受祖荫,纵玉儿无盐嫫母一般,我也不会许婚,不如这次就和岳母说清楚得好。”“我如何不知,往日我总觉得羞辱,不敢诉于夫君,到如今我拒绝了总有四五次,母亲所为,也不怕叫我心寒。”贾敏说起这个来,依旧有些恼怒,林如海能想到的,她自然想得到,无非以宝玉的身份根本攀不上高门之女,如今更是连小官之女都难了;再者他们夫妇二人如此疼爱黛玉,将来必然十里红妆,嫁资丰厚,只比她当年出嫁的排场还要大。想必母亲正是清楚此点,兼之自己又是母亲骨肉,自然无法撕破脸,更何况如今娘家情形,也唯有玉儿与宝玉尚有一丝希望罢了。只母亲怎么不想想,她贾敏亦为人母,就算没有王夫人在,也早已出嫁从夫,丈夫,儿子,女儿,哪一样不比娘家在自己心中分量更重些?就算是自己太过凉薄,她日后的依靠总归是儿子。自己夫妻中年得子,也忧心不能看儿女长大成人,愈发期盼着儿女婚嫁多些臂膀,也指望着女婿和儿子互相帮衬,能够享享儿孙福气。

    还有一件事情让林如海夫妇对贾珍十分感激。若非得了贾珍的提醒,只怕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就要没了,林如海一向洁身自好,又逢父丧母丧,夫妇二人守孝多年,不敢做半点违矩之事。多年无子,反倒贾敏比林如海更急,听信了娘家言语,方纳了那些通房,亦不过为了子嗣计。好在老天垂怜,他们夫妇二人得了一女一子。可谁料,后院的姨娘通房哪个不是一心攀富贵,尤其是贾敏陪房,竟是胆敢算计林家唯一的子嗣,叫林如海贾敏如何不恼怒。林如海动了雷霆手段,贾敏亦毫不手软,如今家里清静万分。他们夫妇二人只想悉心教养一双儿女,看着儿女长大成人,终身得依罢了。

    “我已经上了折子,想必此任一满,咱们便要回到京城了。”林如海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这次贾府改换门庭之事,倒是给他提了一个醒,他虽是皇帝心腹,连任盐政多年,可到底忘记了一个道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今诸位皇子已经渐次长成,肃渊帝也上了年岁,疑心更重,只怕太平日子不多了,到底早点抽身方好,免得带累了自家儿女。贾敏当日亦是读书识字,更是通读历代史书,贾代善都说自己这个女儿比别人家的儿子还成器,只思忖片刻,便明白了林如海的意思。

    “我看到底辞了贾雨村,给玉儿另寻个西席方妥当。”贾敏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复提起了另一件事情来。她思量许久,王夫人的事情她如何不知,那薛家太太也曾上门过,不过被她打发了。前儿,她才听得风声,这贾雨村竟与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的女婿是好。,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周瑞家的能帮王夫人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平时里亦仗着府里的权势没少为恶,他们家的女婿能是什么好人,这贾雨村的为人可见一斑。贾敏素来心疼女儿,自不愿黛玉与此人多加接触,移了性情。“你说得很是,赶明儿我就抽空打发了他,另给玉儿寻个好西席。”林如海虽明白小人不可得罪的道理,然而爱女之心占了上风,对贾敏此言深表赞同。夫妻俩又说了些事情,方才歇下。

    却说金陵薛家,薛老爷的妻子乃是王子腾的胞妹,王夫人的嫡亲的妹子薛王氏。如今娘家势颓,长兄难以起复,自家又沦落为旁支,宗族更是不理不睬。虽为了王家女儿的名声,强压着不许退亲,却是再不能提供更多帮助。幸而甄家的老太太是自己的嫡亲姑母,念及骨肉亲情,多加照应,自己膝下又儿女双全,薛家方不敢明目张胆欺辱自己。薛王氏只觉心中苦闷,当初下嫁,自己就有些不满,士农工商,纵是薛家巨富又能如何?这些年来丈夫体贴,又有了儿女,方渐渐平复了心气。谁知娘家一出事,便立刻换了副嘴脸。不说婆母悭吝,日日要自己立规矩,摆足了派头;丈夫也流连花丛,再难寻踪影。现下里,薛家老太太更对有意另给自己儿子找个好的,做个平妻,以分薛王氏之势。她已经选中娘家的侄女,只要薛王氏点头,便做主让自己儿子娶了做平妻。“官宦读书之家从来没有娶平妻的道理。咱们家虽然是皇商,比不得那些官宦之家,可到底也该效仿一二,免得被人家说咱们家没有礼数,况且哪有正经读书小姐上赶着做妾室,竟比小家碧玉都不如。就连我那陪房丫鬟都不愿意做妾呢。”薛王氏笑了笑,眼睛朝老太太身边那个清秀可人的姑娘一瞟,又低头喝茶,遮住眼中的凌厉之色。虽自己处处忍让,但为了一双儿女,却是不能让这老虔婆如愿。

    “你。”薛老太太被自己儿媳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狠命地敲着拐,旁边的姑娘更是满面通红,羞愤欲死,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我原说的是实话,老爷还指望着宝丫头的前程呢!”薛王氏抿了抿嘴,轻蔑一笑,这老虔婆真是愈发的蹬鼻子上脸,只是她会是任人欺负之人吗?薛表妹此时却是猛地抬起头来,“嫂嫂羞辱于人,我自是哑口无言,但是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嫂嫂在未出阁的女儿面前讲这话,可谓家学渊博。可怜我那侄女儿,本是有泼天的富贵,奈何王家家教出了问题。现下里,就连贾家大姑娘都自梳当了嬷嬷,表哥刚还跟姑妈讲,可惜了这几年的心血。嫂嫂竟是别戳老太太的肺管子,免得姑妈被气病了,反倒连累嫂嫂担上这不孝之名。”薛老太太家早已败落,这表小姐性情也很是爽利,此时更是憋了一口气,言语之间也流露出了几分泼辣。薛老太太捂着胸口,“倩儿说的很是。我这年纪大了,难免身上有些不爽,心里也念着孙儿。既如此,便将蟠儿和宝钗送到我屋里来侍疾吧,免得受了你这亲娘的影响,眼皮子浅了起来。”薛姨妈听了,心如刀割,却是孝字当头,不得违抗,否则老爷也不会饶了自己。她一面狠狠绞着帕子,一面起身应是,再不敢打什么主意。

    “妈,老太太没为难你吧。”宝钗如今年已八岁,端庄大方,如牡丹般国色天香,一举手一投足皆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这让薛王氏非常满意。宝钗乃是薛氏夫妇花了大力气培养的,平日里各家走动的时候,谁不夸赞一句气质绝佳,只怕就是满金陵也挑不出一个能及得上自己女儿的。又有和尚送的金锁和那异方,还有那句这锁有玉方得配,可见前途可期。今日听到传言,薛王氏难免大惊失色,懊恼不已。较之贾敏的信息灵通,她自嫁人后便与姐妹交断了联系,王氏又获罪,总难以得到准确消息。但回头一想,自家女儿虽难入宫门,凭她的资质嫁到王府官宦之家总还有几分把握,便也撂了开去。只如今母女分离,心中难免酸涩不已。“我儿不必过于担忧,只是老太太想叫你们承欢膝下罢了。”薛王氏满脸慈爱,终是掩不下眉间忧愁,落下泪来。薛宝钗冰雪聪明,反倒劝慰母亲:“妈不必太过担心,搬到老太太那儿也好,女儿可尽尽孝心,也不会妨碍与太太见面。哥哥是咱们家的唯一男丁,妈又何苦担心了去?”薛王氏见此,方收了泪,转而询问起了薛宝钗,“今日的规矩可学好了?”“学好了。”薛宝钗连忙应道,随后母女俩方说起了体己话。薛王氏看着自己明媚艳丽的女儿,难免想起那不争气的儿子,不由地叹了口气,若是蟠儿也和女儿一般懂事,她便有了足够的底气,不必受那什么老太太表姑娘的气了。

    “母亲不必担心,哥哥大了自然会懂事,前儿他还找来了好些玩意孝敬妈呢。”薛宝钗自然明白母亲的心思,连忙安慰自己的母亲。“这倒是,说起孝心来,你哥哥自然是一等得好。”薛王氏念及长子,一扫眉间忧伤,忍不住笑了起来,极其赞同自己女儿的话,脸上满是骄傲神色。

    不说扬州金陵各处之事,裴扬在京城仍继续着她的宗族改革整治事业。大刀阔斧修了族规,对族中众人进行洗脑思想教育,树立以为家族服务为荣的观念,做到处处不忘家族。整顿约束族中子弟,有志气不依靠族中差事且干出了成绩的,拿上份年例;领了族中差事的,若是做得好亦可拿上份,做得不好就免了差事;整日游手好闲的不得拿年例,两年不改便逐出宗族,其余的依照旧例便是;另有寡妇失业,或是家中有困难,酌情加厚几分,平日里亦会派人前去查看,以保证不被克扣了。这种种措施看起来简单,但要令行禁止,通达全族却不容易,只把裴扬忙得团团转,整日在外走动奔波,同时又要留意西府的动静,平日里还有些人情往来,请客喝酒,好不容易事情走上正轨了,自己却病倒了,只得好好呆在府中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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