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手边有杯茶,我都能灌下去再喷一喷,好缓解此刻的尴尬。然而并没有,我手边的道具只有厚厚的文件,表演生啃文件只会让氛围变得更尴尬。
“都是没有根据的谣言,森先生。”我诚恳道,“已经扩散到影响太宰先生声誉的地步了吗?真是太糟糕了。我会尽快找出谣言的源头,澄清并处理的。”
“并不是要指责你。”首领先生的脸上也有几分尴尬,“听说这件事后,我稍微查了查,嗯……如果没有什么误会……好像,是从太宰君本人口中传出来的……”
我噎住:“……”好你个太宰治!
枉我昧着良心、给你无中生誉!
一直以来,我都拿森先生当可以信任的长辈来看待,森先生看我估计也是类似于看一个亲近的小辈;另一方面,太宰治是从少年时期被森先生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亲信。
也就意味着,在森先生的眼里,我俩的谣言或许跟姐弟乱伦一样令人费解。
“太宰先生开玩笑的,”我负隅顽抗,“他向来喜欢开玩笑,哈哈。”
“放轻松,我不会干涉你们年轻人的交往。”森先生笑了,“鹤音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就不聊这个话题好了——工作最近怎么样?很忙碌吗?你的脸色不太好哦。”
“有一点点,没到连轴转的程度。”我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开始谈工作,“好像和城西为据点的组织发生了不少摩擦,医疗报销单的数量和额度难免水涨船高。
“太宰先生出差过程中,不知为何与欧洲的异能组织‘钟塔侍从’发生了冲突。那边正积极地联系我们,以寻求和平的结局方案,但相关文件的语言种类太多,实在是有点烦恼。”
“可以理解。”首领先生颔首,“不过,鹤音要考虑一下其他人吗?比如,中也君?黑蜥蜴也有几个表现出色、性格稳妥的年轻人——”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这是什么品种的话题回旋镖?
“没有说太宰君不好的意思。”森先生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还年轻,多认识一些性格相投的同龄人,对工作和生活都有好处。你正在带的那个新人,他今年多大了?”
我哭笑不得:“……森先生!”
拜托您快放过奇怪的话题吧!
“好好好。”森先生摸了摸鼻子,正色,“其实,城西的摩擦和‘钟塔侍从’也有几分关联。近来,有个欧洲的异能犯罪组织偷渡进入了日本国界,可能会给港黑带来一些冲击。”
原来如此,我了然地点点头,那就合理了。
难怪钟塔侍从挨打还如此好说话,在这等着呢。
“毕竟对方是境外组织,不出意外,我们可能要和异能特务科合作。”森先生抱歉地冲我点点头,“但时候,就要麻烦鹤音去走程序了。”
懂。我领着两份工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我:“届时请放心交给我,我会妥善应对。”
森先生本人博学善谈,性格斯文内敛,行事也是儒雅沉稳,对我也有几分爱屋及乌的宽容,无论和他聊工作还是聊生活,都是很轻松愉快的事。
“猫咪泡芙的外送到前台了,”我拿着手机,“稍等我一下。”
“好耶!”爱丽丝欢呼,乱糟糟地哼唱着宣传曲,“猫咪泡芙~咪呜咪呜!”
“去吧。”森先生纵容地看看金发碧眼的小萝莉,又将目光转向我,“说起来,组织里有个性格不错的干部,就是年纪大了点。鹤音要是不介意,可以——”
“啊?什么!已经到了吗?”我假装接电话,“马上就来!”
被敷衍的首领先生起身,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快步走到首领办公室门口,一边开门,一边回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森先生叫住我:“鹤音!”
“真的是谣言啦,森先生!”我门都要关上了,“我目前没有恋爱的意愿——”
“不是那件事。”森先生负手站在会客沙发前,背后是整面的落地窗。男人颀长的身形逆着光影,含笑看我,“鹤音,我一直没有问你。”
啊?问什么?我按着门把,神情迷茫。
“三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首领的嗓音柔和又低哑,带着一如既往的、属于长者的沉稳与包容,“——你,还责怪太宰君吗?”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呢。”
“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再说,又不是太宰先生的错。”
成群的白鸽此时略过窗外蔚蓝澄澈的天空,明明被隔绝了声音,却又在干净的玻璃上投下一片扑簌簌的碎片阴影,像秋日枯黄的落叶落花,像漫天飞舞的信纸碎片。
也像一些被砸碎在时间里的、难堪的眼泪。
太宰治是我在港黑知道的第三个名字,从第二个名字的主人、森鸥外先生口中。
当时的森先生成为首领、正式掌权也不过一年左右,正焦头烂额地收拢人心,还不忘震慑蠢蠢欲动的其他敌对组织,自然对二五仔如我的境况有心无力。
后来经过多方协调,才把准备正式加入港黑的亲信·太宰治交到我手里。
三年前的我只有17岁,在会计转情报员的安吾前辈手下干(加)了(班)半年,第一次独立接手任务,任务对象还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准干部,紧张得简直要爆炸了。
我熬夜准备了完整的新人指导方案,对我能想到的、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做了详细的预设,甚至还写了大约一万字的发言稿,战战兢兢地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然后等来了小兔宰治送我的‘仙人跳’。
狡猾又俊秀的少年甫一见面,二话不说哭喊着扑到我身上,自称是‘被黑手党骗来卖肾的无辜男子高中生’,求我放他一马,让他带着完好无损的腰子回去和家人朋友团聚。
我立刻就蒙了,手足无措地安慰他。太宰治这家伙哭起来实在好看,人又瘦弱伶仃、浑身伤痕,的确很像被毒打了一番、误入歧途束手无策的小可怜。
颜控是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被少年涟涟的眼泪和精妙的演技骗到团团转,我鬼迷心窍般偷偷把他安顿到酒店,甚至把刚发的、上半年的绩效尽数送给了他。
我做了整整一天的心理准备,鼓起全部的勇气去森先生的办公室,准备恳求森先生放过那个‘可怜、无辜但好看的男子高中生’。
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中也一圈打飞的‘男子高中生’就摔到了我脚边。
“为什么要还给你?”事后,太宰治坐在我的办公桌上,笑嘻嘻吃着我的零食,还用沾着糖粉的爪子揪我头发,“我可是黑手党,凭本事骗到手的钱,绝·不·退·还~”
15岁的太宰治还不是后来众人口中阴晴不定、风流多情的模样,他聪明又狡诈,自信还恶劣,孱弱也强大,会抱怨工作繁重,抱怨衣服上的血洗不干净,抱怨食堂的菜难吃。
当然,彼时的我也没有后来的从容,经常被他捉弄到跳脚,偶尔还会气得直哭。
“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和我说呀!”我抱着文件眼眶发红,“你不要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好不好?今天怎么也该去行政科办入职手续了吧?”
我站在港未来21区大桥的人行道上,溏心蛋似的太阳缓缓沉入海平线,不远处的摩天轮亮起绚丽的彩灯,傍晚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让人神清气爽。
“但是——”被绷带遮住半张脸的少年旁若无人地坐在桥栏外,晃着腿偏头看我,笑容里是毫不遮掩的恶劣和狡黠,“行政科已经下班了哦~”
我一愣,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醒目的「07:51」刺进眼里。
那时的我差几个月才成年,行政科上下一致默认不能让未成年过度加班,所以一旦超过七点半,我的工卡就会被自动列入行政科的黑名单,也就无法刷开办公室的门禁。
——同时意味着,我无法为太宰治办理任何手续。
从上午打卡上班开始,跑遍总部大楼上下,忍着害怕到处询问,最后打车去找各个港口的负责人,好不容易从中原先生口中得到了比较准确的方向。
千磨百折、千辛万苦找到人,却发现已经超过了下班时间。
按照太宰治的聪明程度,他绝对提前预估了我的路线,然后掐准时间让我找到他,就是为了捉弄我、嘲笑我,看我生气又无奈的样子。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他对搭档中原中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
我抿紧嘴唇低下头,只觉悲从中来,一声不吭地开始掉眼泪。
也许是没听到想要的愤怒反应,前科累累的少年起身,撑着栏杆探头:“羽二重鹤音,你是哭了吗?让我看看……诶,真的在哭啊?”
我一下就绷不住了,毫无形象地边擦眼泪边抽噎。
“羽二重,没必要哭吧?”太宰治趴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我,“明天再办又不是不行。你打又打不过我,现在连骂都不准备骂了吗?”
溏心蛋淹没在海里,带走了最后一片夕阳,夜幕悄无声息落下。样貌俊秀的少年百无聊赖地踢着铁质桥栏,发出杂乱清脆的声响。
“听说你是异能特务科送来的间谍?”太宰治支着下巴,挤出小小一团脸颊肉,“你这样做间谍真的没关系吗?异能特务科的钱真好挣啊。”
……但凡我能学到养父五分之一的剑术,他太宰治今晚是桥下亡魂。
我捂着心口深呼吸,恨恨地咬紧牙关:“我从现在开始、哪都不去,就跟着你。直到明天行政科上班——我!一步!都不会!离开!”
“真的吗?”太宰治来了兴致,“那我去酒吧找女人呢?”
“找、找女人?你、你不是比我、年纪还小吗?”触及全然陌生的领域,我磕磕巴巴也要强撑气势,“去、去就去!我一定要让你办完入职手续!”
“哇哦,”太宰治夸张地为我鼓掌,“这不是很有气势吗?”
我攥紧掌心和他对视半晌,最终泄气般认输地垂下视线,声如蚊蝇地试图打商量:“可以不要去吗?拜托了,太宰君……我从没去过酒吧……”
和安吾前辈出任务时,也只是动作上的‘去酒吧’——指跟在前辈身后,参加形形色色的地下拍卖会,或者在前辈打探情报时,充当没有感情的置物架和文件夹。
太宰治先是一怔,旋即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被嘲笑到这种程度,我就是菩萨也控制不住熊熊燃烧的怒火,刚准备表演一个金刚怒目、破口大骂,就被烟火升空爆裂的声音打断。
焰火拖着闪闪发光的尾巴升空,随着爆裂声炸开千万条亮带,又绽放出无数绚烂的光彩,如梦似幻。巨大的四尺玉在一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宛如人造的、浪漫的流星。
对岸的欢呼声若有似无,披着黑色风衣的少年靠在栏杆上,稚气未脱的侧脸被美丽到让人落泪的焰火点亮,勾勒出他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好看吗?不哭了?”太宰治不怀好意地冲我扬下巴,“酒吧还去吗?”
我立时哽住,恼羞成怒地用文件打他脸。
“喂!痛!打黑手党的脸、你是不想活了吗?”
“我也是黑手党!我还是正式员工!你个实习生!”
“我十二岁就是黑手党,等你这个年纪,我说不定都是干部了。”
“但你现在是实习生!实习生!实习生实习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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