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一腔热血说出“逃跑”后,我马上逃避般低下头,不敢看太宰治的反应。
玄关笼罩在黑暗中,我和他狼狈地站在门口,沉默像潮湿的空气般蔓延。
……老实讲,我心中十分清楚,自己被拒绝的可能性远大于被接受。
哪怕按最好的状况设想,我能带着太宰躲开黑手党的耳目、顺利离开横滨,在东京短暂落脚后他必须立刻离开日本,至少三年内不能回国,甚至可能一生都要旅居海外。
为了混淆视听,也为了降低风险,公务员身份的我必然不能陪太宰离开,意味着他将不得不斩断国内的所有关系,独自在国外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
抛弃横滨地下世界显赫的身份,抛弃多年经营得来的势力,也许还要伪装成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来躲避曾经伙伴和敌人的追查,在异国他乡低调度日。
对一个普通人而言,抛弃现有的工作和社交环境、去全然陌生的地方从零开始,都是一个难以接受的选择,更何况是从小白鼠般的囚禁生活中挣扎出来的太宰治。
因为看到他遍体鳞伤还被同伴忌惮,看到他麻木地宣泄愤怒、冷漠地凌虐自己,看到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如小美人鱼一般、化成泡沫消失在这个憎恨他的世界里——
哪怕知道是一厢情愿,哪怕只是片刻,我也想要带他逃离糟糕的一切。
“如果你不愿意,就稍微在这边休息一下。”不知安静了多久,我轻声开口,“中原先生说你下个任务是去北美,我让医生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势。”
年轻的黑手党人若有若无笑了一声。
“鹤音,”太宰治不紧不慢地回握,带着我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腰。西服稍显粗糙的面料摩挲我的指腹,也贴上了少年瘦而有力的腰背。
暧昧不明的光线中,少年深褐色的眼眸微光烁烁:“——是要带我私奔吗?”
我愣了几秒,脸颊快速升温,结结巴巴找借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看,港黑也不是什么良心企业……解、解救失足少年,落实社会福利之类的……”
——考公时期突击学习的社会学从棺材里跳出来,斥责我不要用高贵的它去讨好喜欢的家伙,尤其那家伙还是个在非法组织工作的童工。
“好啊。”少年打断我,摘下手套抚摸我的侧脸和脖颈,冰凉的手指停留在缓缓跳动的颈动脉上,被升腾的题为染上几分热意,“我们逃跑。”
他的声音虚弱缥缈,似怜悯又似哀伤。
要是我足够冷静,也许能从他的语气中揣测出几分心意,奈何当时的我几乎在听到应允话语的瞬间就丧失了理智,宛如把天真jk骗到手的社畜大叔,满脑子都在放烟花。
还起码是多摩川烟花大会那个级别。
我努力压制喜悦:“真、真的吗?说这种话骗我就太过分了——”
“那换个说法?”太宰治半是调侃,“说‘我们私奔’?”
“电视柜里有医药箱,”我双手交握,局促又窘迫,“你先、你先处理一下伤势,我去打个电话,半个小时后我们就先离开横滨,去东京中转。”
生怕他反悔,我急忙补充,“我的养父曾经在东京的官方异能组织工作,他本人也有一些声名,能帮我们打个掩护,让森先生有所忌惮……之后我们想其他办法摆脱追踪。”
太宰治摸了摸我的颈侧,没有说话。
身为当代最强剑士唯一的养女,就算没能继承他精妙绝伦的剑术流派,我也不可能完全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异能特务科从上万人中选我当二五仔,未尝没有考虑这一点。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港黑,首先就得排除公共交通的路线。‘追踪叛徒’这个理由太过充分,只要不涉及公众安全,想必异能特务科很乐意开开后门。
“岩永,你还没睡吗?”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通,我诧异地又确认了一遍通话人。
“呼啊——”伴随着呼啸失真的风声,电话对面的少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也有必须要晚上才能完成的事情啊——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床头夜话吗?”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我在心中整理了一下语言,尽量简化要求,“我需要在半个小时内,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离开横滨、前往东京。”
岩永琴子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明显认真许多:“你有麻烦了?现在安全吗?我家在横滨有个小贸易公司,你要是被追杀可以先去仓库里躲一下。”
“情况比较复杂……好吧也不复杂。”我横下心,“太宰、我喜欢的那个黑手党干部,现在我们两个要从横滨叛逃出去。”
“……哇哦,”岩永夸张地惊叹道,“不愧是你,羽二重小姐。你等我查一下……你们介意坐货船吗?条件肯定不太好,但是目前最快的方式了哦?”
我:“那个,其实港黑本身就是做走私生意起家的……”
势力遍布横滨所有的对外港口,坐货船岂不是自投罗网?
“正因如此,才要抓紧打一个时间差。”岩永语气笃定,“还能心平气和地想办法走,你们应该还没被发现有叛逃的准备,所以港口离开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那艘货轮准备去南非采购咖啡豆,在东京短暂停留后,至少一个月都不会返回日本境内。我来联系继国先生……只要他和你们碰头,就没人再能把你们带回去。”
——尽管平日看起来是个娇小美丽的洋娃娃千金,交谈时还会被偶尔的大尺度骚话吓到,但岩永认真起来的话,其实是是意外可靠的智斗派。
说完大概的计划,大小姐一边联系咖啡豆货轮,一边还分神向我交代了部分细节,比如怎么绕开摄像头,还有一些敷衍黑手党的话术。
真·黑手党人如我叹为观止,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扔掉所有的电子设备不用我说了吧?”岩永似乎是被我唯唯诺诺的样子逗笑,“抓紧时间,在天亮之前离开横滨;只要到了东京,一切都能从长计议。”
从学生时代至今,我都是能从信任之人身上汲取力量、生出勇气的类型——感谢我生性磐石不移的养父,以及为人透彻的至交好友。
……太宰治就算了,总感觉汲取不到什么好东西,还是我分他点力量吧。
挂掉电话后,我走出卧室房门,惊喜发现某个被安排包扎伤口的家伙光明正大地阳奉阴违: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腰腹和虎口裂开的伤口把地毯染红了一片。
不愧是portfia知名摸鱼干部。我气到想锤他:事关性命也照样摸鱼的家伙!
看了看时间,四点二十六分,天边还是一层薄薄的蓝色。最多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会从海天交际之处升起,唤醒沉睡的城市。
跪坐在太宰腿边,我看着他的脸,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少年脸上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近日的消瘦让脸部骨骼更加明显,残留的稚气散去,徒留陌生的、成熟的轮廓。
我小心翼翼把脸靠在太宰微微蜷缩的掌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当初被塞到港黑当二五仔,我不是也觉得天崩地裂、人生无望吗?最后还不是好好地熬过来了。
太宰治比我聪明,也比我厉害,不会让自己落入糟糕境地的。
“——这种时候,”某个聪明的家伙闭着眼,慢悠悠开口,“鹤音不应该吻醒我吗?”
我无语:“……差不多行了,赶紧起来跑路了。”
要命的关头还接吻,你以为是好莱坞英雄电影吗?
和大学毕业证书一起拿到的还有驾驶证,我的18岁生日礼物是宗像叔叔和父亲合资买的一辆车——再次感谢我的亲友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的‘私奔’道路添砖加瓦。
到达港口时,不出意料遇到了在附近巡逻的黑手党人。
我慌乱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幸好太宰表现得十分从容,寥寥几句敷衍走了负责人,顺便还问出了他们轮岗值班的时间表。
淡淡的金光从海平线溢出,天空中寂寞的钴蓝色逐渐淡去。我紧紧握住手机,里面有琴子发给我的咖啡豆货轮信息,还有接应人员的名字和接头暗号。
走着走着,我忍不住拉起太宰的手,拼尽全力在集装箱间奔跑。
汽笛声长长响起,红黑配色的货轮喷出白色浓烟,缓缓泊进港道。
寒冷腥咸的海风从口鼻灌进肺部,带起一片烧灼的痛苦。我的呼吸急促异常,心脏也剧烈跳动着,紧张得几乎要呕吐。
“你、你不要害怕……”我颤抖着握住太宰治的手,努力想要安抚他,“货轮的船长是葡萄牙人,货轮的负责人是我好朋友的合伙人,我们很快就会到东京……”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看起来肯定比他更害怕。
但我还是不希望他有、哪怕丁点不安的情绪。
太宰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乱糟糟的头发。
因为并非提前预约的货物装卸,而是用‘紧急维修更换设备’作为借口获得入港的资格,咖啡豆货轮很快完成了入港交接,在码头缓缓放下船梯。
船长第一时间发现了我们。他是典型的日耳曼人长相,比出身日本、样貌斯文的负责人高出一整个头,站在船舷上热情地向我们挥手。
我的心放下了一半,单手揉了揉脸,语气轻松:“幸好赶上了,我们走吧。”
“好。”太宰牵着我的手,慢慢重复,“……好。”
我抿紧了嘴唇。哪怕收到最想要的礼物,哪怕考上大名鼎鼎的大学,哪怕在公务员考试中把第二名甩下绝伦的分数,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开心。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发自内心觉得——
未来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让人期待。
“太宰君。”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个斯文、醇厚的声音陪我度过了很多个悠闲的下午,夹杂在女童稍高的声调中,夹杂在甜蜜的气味中能够,像墙上繁茂葱郁的花藤一般,令人感到安心。
此刻,却让我感到冰冷彻骨。
森先生负手站在码头上,神情平和地注视着太宰治,爱丽丝兴趣乏乏地靠在他身侧。海风掀起森先生长长的外套,十几个黑蜥蜴的成员远远伫立在集装箱旁。
船梯离我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全力跑过去连十秒的时间都不用。我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下意识把太宰治拦在身后。
森先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柔和了几分:“鹤音。”
我浑身紧绷,鼓足勇气开口:“抱歉,是、是我的原因,请原谅太宰——”
“嘘。”森先生温柔地打断我,微笑着看向保持沉默的少年,“飞机快起飞了,太宰君。”
我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船舷上等待的船长和负责人察觉出不对劲,两人简单交谈后,船长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船员准备走下船梯,来看看情况。
太宰治蓦地捧起我的脸。
不知何时,我的脸颊变得比他的手指还要苍白冰冷。
深褐色眼眸的少年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露出一如既往的、狡猾的笑容。
“这种时候,王子应该亲吻公主。”太宰治自言自语般说着。
——直到从我身边离开,他的脸上都一直带着好看的笑。
“拜拜啦,鹤音。”
……
太阳升起。
夜色如潮水褪去。
我与我的18岁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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