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初的零五年,南方小县城,天很干净,水很干净,大家的钱包也很干净。
各县贫困帽一戴,穷兄难弟很相爱,下面大大小小的乡镇也很仗义,只要不往兜里伸,大家都是好兄弟,各村依山傍水,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就不说那些个就地取材的野味河鲜了,凡是被认为有功效的树根草籽,最终归宿不是煲汤就是泡酒,好不好喝另说,先整一口下去,听说有大补啊!
五六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上午七八点钟,临溪两岸沈村的妇孺老幼,手拎水桶,桶里叠脸盆竹篮,半裤半袖,束发戴斗笠,到溪滩上抓虾摸螺去。
捡回来的虾和石螺养在净水里几天,吐掉河泥污垢,剪洗干净,放猪油、食盐和葱姜蒜小米辣一炒,趁热就着啤酒或家酿米酒一抿一嗦,妥妥的鲜!
天澈如洗,岸上是沙地土质,太阳照着冰凉的溪水,沙地往河延伸处,浅石反光,石缝处时不时冒起小气泡。
女人们把鞋脱到竹荫下,打着赤脚泡在石滩前的水里,手拿竹篮或盆桶,不停地翻开石头捡河虾石螺,时不时和周围人攀谈几句。
其中,有四五个大嗓门碎嘴子妇人更像是知音难觅,迥然是把这小石滩开成了茶话会。
姜姨是“不思己过只论人非”小组的灵魂人物,一早上嘴就没停过,话题囊括阴阳志怪到男欢女爱,从黎明时分在三岔路口看到个筷子插着公鸡头推测是谁家失魂了,到傍晚哪家婆媳吵得不可开交,家里几个小娃吓得哇哇哭,当家男人饿鬼转世一样只管吃饭,连人带碗被自家老妈老婆扔出门外啦。
“噗~”姜姨旁边那年轻妇人嘴角一挑,轻轻摇头搭腔道,“有人养儿能防老,有人呐,生儿子不如生块叉烧~”
“嗐!说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真生了个儿子,一个个两眼放光。”姜姨嘴里说着,手里的活也没停,一只肥硕的河虾从石缝里被精准掐起,水珠垂在虾脚上泛着银光。
“前些年抓得严,听人家说呀,都有大着肚子躲进山里生崽的呢~啧啧啧,前世作孽……”
“没儿子的人家才是前世作孽吧?有儿子的,起码老了还有人端口饭给你吃啊!”
姜姨的话被一边的中年女人急赤白脸地打断,看样子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发言。
中年女人自从去年偷偷生下的第五胎终于是个男娃后,母凭子贵,活得那是越来越有底气了,连曾经蜡黄消瘦的脸颊看起来都红润不少,只是发梢和嘴角衰颓的痕迹却也难掩。
姜姨暗自翻了个大白眼,碍于情面没去打断她。
中年女人像是急于论证前言,瞟了眼不远处的那母女俩,故意拉长声继续道:“哎~你们还别不服!毕竟女儿是要给别人家的嘛。两口子挣一辈子钱有什么用?女儿一嫁,两手空空,临了临了啊~死了都没人知道哦!”
她尖酸又刻意地冲前方的小孩问道:“小墨,我说的对不对?”
也别怪她故意挑事,谁让这小孩一家从上到下几代人,都与这周遭格格不入呢?
其他不说,就说最基本的生育观,谁家不是香火第一,求子心切?
他家倒好,上一辈人只剩个独子,这一辈更草率,两口子结完婚继续忙工作,而立之年生了个女儿算交差。
清高个什么劲儿啊。
姜姨闻言眉间闪过一丝不满——闲扯就闲扯,拉人下水撩架做什么。
被问的沈墨小朋友先前注意力全在旁边那群小孩身上,只依稀记得喊她的人最后一句说‘死了怕没人知道’什么的,只能故作镇静,脆生生地安慰:“兰姑不要怕,你要死的话,可以先告诉墨墨,墨墨帮你告诉村里人!墨墨跑得可快可快啦!”
中年女人,也就是兰姑,被小孩满怀热忱的无辜话语一激,当即跳脚:“呸呸呸!童言无忌我长命百岁!沈墨你怎么听大人说话的?啊?我问的是你妈!”
无辜躺枪被cue的墨妈:我死了?
心思一转,也就猜到这些人在搞什么鬼,把自家莫名被训的小孩拉到身后,拍了拍背充当安慰。
墨妈将脸颊边碎发挽至耳后,冲着中年妇人笑道:“原来是问我呐?瞧把您操心的,死都死了还怕活人不知道啊?您放心啊!回头我就去买个质量好点的录音大喇叭,我断气前先搁在床头循环播放‘快来人呐我要死了,快来人呐我要死了!’播它个百八十遍,让全村人都听得见!”
画面感有点强……
中年妇人似乎是被这一家子妄谈生死的言论给噎住了,张了张口,却没想出该如何接下这话。
这时,粉雕玉琢的小沈墨无辜地探出头,眨巴着大眼睛,又虎又热情地推荐道:“兰姑兰姑别担心!要是您先被抬走,我就让我妈先把大喇叭借您用!”
“小墨,专业点,怎么就直接抬走了呢?”墨妈在一旁幽幽地补刀,“好歹把你兰姑送进咱卫生院,抢救抢救。”
姜姨叫苦不迭,对身侧气得满脸涨红的兰姑腹诽:人家专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要真有个好歹,送去急救也是落人家手里!
众人连忙涉水挡在俩人中间缓和气氛,没啥文化讲不出大道理,又怕兰姑气出个好歹来,忙用她平日显摆的话语反过来劝慰她:“别气别气,你有儿子你有儿子,有人送终有人送终,想什么时候送就什么时候送,大家伙和和气气的,搭把手一起送走……”
四十岁出头的兰姑被前后夹击,想撒泼又被姜姨架着“安慰”,差点当场气到c位出殡。
姜姨背对着沈墨母女俩人,手放后背做撤退手势:快走快走!
墨妈会意,也不和这些人纠缠,一手提着滴水的竹篮子,一手牵着沈墨,扬长而去。
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多到麻木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些人这么爱操心别人的事。
小沈墨边走边轻轻捏了捏妈妈的手:“妈妈,您会生小弟弟吗?大人都喜欢的小弟弟。”
爷爷奶奶也喜欢的小弟弟。这句话沈墨没有说。
“看你表现咯。”墨妈习惯性地要挟道。
“那我一定好好听话,做好孩子!”小沈墨没由来的轻舒了一口气。
沈墨的曾祖父是抱养来的,原本不是这个姓,这个村一些刻薄的人家总喜欢话里话外带个刺,于是沈墨的爷爷就搬到位置比较偏的地方自立门户。
沈墨一家祖孙三代住一起,独门独户倒也清静,小平层加大院子,四周围除去一面菜园,一边道路,屋背种下一片竹林,剩下是果树和花卉,算是沈爷爷退伍后的业余爱好。
小房子夏天在竹荫环绕下清凉通风,饭后在院子里支起座椅板凳,摆上茶具和点心,一家子人喝茶聊天,好不惬意。
就是蚊子有点多。
沈墨没上幼儿园而是直接读的小学,前一段时间才算与周围居住的伙伴正式认识,一开学班里就有了一个个小团体,不是在幼儿园就相识的就是打小的邻里情分。沈墨两不沾,与大家并不十分亲近,甚至偶尔在学校还会受到一些小团体的孤立,大半年下来就变得有点小孤僻。
沈墨发现,大人扎堆的地方就格外吵,打算凑到别处,看那群小朋友打水漂。
那边几个小孩的心思显然也不在正经干活上,四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彼此之间家住得近,从小玩到大,赶上放假,又从校内玩到校外,此时拿扁石子碎瓦片打水漂,时不时拿余光瞟一眼沈墨,小声嘀咕着什么。
沈墨羡慕的要命,却只能装模作样猫着腰不敢上前,眼睛盯着水里一堆狗屎石,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聊天内容,一知半解。
沈墨6岁,人小胆大,正是好奇心泛滥的年纪。
上次因为好奇站在竹筏上是什么感觉,就直接从比自己还高的桥面直接跳到暂时停靠着的无人竹筏上,竹筏离岸顺水漂,众人追着竹筏跑,拿长竹蒿才把连人带筏给划回来。
吓得家里人连夜给她恶补野河水闹水鬼的乡野传闻,才堪堪老实。
男人们撑着自制竹排,在河的深水区撒网,待到傍晚收工便能从简易渔网上解下大大小小的河鲜。大多是鱼类,巴掌大的罗非鱼,草鱼,鲤鱼等等。最多的还是一垛垛挂在小眼网上在灯光下细鳞发亮的小鱼条,捞鱼人管它们叫“金线子”,没什么肉,骨头细软一嚼就碎,一般用来腌咸炒干当下酒菜。
今天他们收获颇丰,一位远邻老伯白日里在河边和小沈墨逗笑过几句,惦记着给沈墨家也送来了点。
可惜沈墨打小就不吃河鲜,对这泥腥味避之不及。
傍晚,家里人忙着宰鱼剥虾准备晚饭,对小孩也宽容,便让她去避避,随便去院墙篱笆边摘几颗小辣椒米回来。
奶奶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下辣椒要红色的,天黑勿乱跑,小心大老虎下山把你扛走。
老人深信,山中巨虎,河中水鬼,能止小孩夜啼。
沈墨从屋檐下溜达着,往旁边的篱笆小道走。抬眼望去,在越发沉暗的天色下,各家各户那一盏盏昏黄朦胧的钨丝灯透过一扇扇厚实的刻花玻璃窗,别有一番南瓜灯的诡异感。
沈墨没逗留太久,毕竟蚊虫也开始多了起来,想着赶快借着院子灯火薅下几颗辣椒就走。
突然,撑起篱笆的枯竹发出被蛮力摧折的响声,纠缠着篱笆生长的黄瓜藤时不时也在剧烈地抖动。
沈墨原来以为是蛇,毕竟就在几天前,邻居家,上一秒看到蛇进院子,下一秒就开始洗黄豆了
沈墨刚想跑开去喊家人,又怕惊动到它。
“天呐,不会真的是蛇吧?”沈墨又开始好奇心泛滥。
于是她轻手轻脚,瞟了一眼旁边屋檐下的工具,脸盆盖不住,锄头扛不动,扁担不好拿……
竹竿棍子!
沈墨拿起它,心跳加速:“听大人说打蛇打七寸,对准头一棍子下去就行吧?要是有毒怎么办?有毒……
就更好了!毒蛇可以泡酒!大补!”
沈墨双眼放光,虎劲儿冲脑,抡着棍子就打算上了!
却猛然间被一束幽暗的“光”透过密集交错的藤叶扫了过来,窸窸窣窣的藤苗下还传来压抑的低吼声,在昏暗的夜幕下格外渗人。
这哪里是蛇!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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