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光虽暗,但字迹却很清晰。
苏瑄的字就像一朵朵舞动的莲花,婀娜娉婷,娇艳欲滴,很美,和她的画一样,也和她的人一样。
“哗,哗!”
秦泗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那张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铅笔痕迹。
看到这些文字,秦泗就好像看到了那个傻愣愣的女孩,就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微笑。
只是此时的她,早已同这个世界诀别。
一想到这,他的心里就传来一阵绞痛。
“呼……”
他长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将目光移动到信上。
“嘿,你还好吗?”
她的问候,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看着我写给你的信,独自发呆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会。
其实,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
也许你早就已经哭过,伤心过了,也可能比较坚强,强撑到了现在。我知道,伤心肯定是会有的,也许会伤心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又或者一辈子。
但都没有关系,能让你忘不掉的感觉,其实也不错。”
忘不掉的感觉吗?
秦泗在心里,自己问着自己。
是啊,忘不掉挺好的,这样就仿佛以为,她随时随地都在身边,随时随地都在心里。
只是忘不掉的代价,真痛,需要每天折磨自己。
“又是一年除夕,又是想你的一天。
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街上看见很多人,他们相互搀扶,在路上走,一群一群的。
一对夫妻,一个孩子,再加上两位老人,就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无论是走到街头,还是走到巷尾,他们都紧紧拉着彼此的手,一刻也不曾分开。
我想,如果你也在我身边,我也会拉着你和小七,死都不放。”
秦泗仿佛看见,在那个人来人往的街头。
两个佝偻的身影步履蹒跚,一步一寸地挪动着。年轻漂亮的女孩牵着他们俩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过黎明,走过黄昏,走过艳阳高照,走过大雨滂沱。
但无论走到何时,走到何地,他们手都紧紧拉在一起,脸上幸福的笑容,也一点也没有改变。
想到这里,秦泗的嘴角不自觉勾勒出一抹笑意。
那副画面是苏瑄所向往的,同样也是他所向往的,曾经多少个夜晚,他都沉浸在这样的渴望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低下头看向手里的信,苏瑄的话,依旧在继续——
“路过车站,我看到有很多着急返乡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清清楚楚写着“急切”两个字。汽车还没来,但是我觉得,他们的心早已飞向了远方。
我相信在最后一趟车收班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能走上回家的路,也会在月亮升起时,和亲人团聚。
团圆真好,不管生活遇到了多大的困难,有多少的不如意,心情有怎样的悲伤,都没有关系。
因为在团圆那一刻,一切不好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
是啊,团圆真好。
秦泗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似有似无的家的气息。
家永远都是最温暖的港湾,而家人永远都是最幸福的依靠,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少伤,哭泣过、颓废过多少次,只要回家,回家就好了。
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时的他还在为事业奋斗,繁忙的工作经常压得他喘不过气,突如其来的困境,也会使他落入低谷。
但是回到家,看见那个为他准备好毛巾和茶水后,继续忙碌着家务的妻子,看见那个蹦蹦跳跳,前来迎接的女儿。
那一刻,他身上的压力一扫而空,所有的疲惫和烦恼,通通消散。
真好,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乐融融。
可偏偏就是这样温暖的一个家,走着走着,就突然走散了,本该幸福的三个人,也开始各自承受各自的痛苦。
最后在命运的安排下,一个去往了世界另一面,一个怀着愤怒和仇恨,惶惶度日。
还有一个,在无尽的愧疚中,追寻着那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睁开浑浊的双眼,一行眼泪无声流淌。
良久,他低下头继续往后看,耳边苏瑄的声音,也仿佛又一次响起。
“没错,我是从医院偷偷跑出来的,没有告诉医生和护士,更没有告诉小七,我就想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地疯狂一次!
就像以前一样。
我想你没忘吧?当年为了追寻那份自由,我们一起逃过课,一起忽悠过门卫,甚至还一起翻过围墙。最远的一次,我们跑到了几十公里外的海边,回来后光荣地领了处分。
哈哈,你说那是你第一次领处分!
你还记得我俩被罚站那次吗?你迟到了,我也迟到了,我说真巧,连迟到都选同一天,你笑笑没有说话。
其实啊,哪来那么多真巧,我只不过是想和你一起迟到,想和你一起罚站罢了。
那时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开心,那时的天空,都比现在蓝,阳光,也比现在温暖。
说起学校,等会我想回去看看,虽然过了几十年,我们留下的痕迹可能早就被消磨掉了,但是你的气息应该还在那里,我一定能够感受得到。
我想去看看那片银杏林,看看那棵大榕树,看看榕树下的老面馆,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还有教学楼上的那个天台,你应该也没忘吧?”
秦泗的眼前,好像吹来了一阵风。
那风柔柔的,吹过毛孔的时候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风里带着一股榕树叶间弥漫的青涩的气息,带着一股浓浓的素面的香,还带着一股阳光曝晒银杏叶所散发的柔和的味道。
然后,一阵寒气袭来。
他仿佛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雨珠,从黑暗翻涌的天空中坠落,巨大的闪电降临在远处的山间,一闪即逝的白色光芒照亮了那些雨珠,一片晶莹。
紧随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和呼啸的狂风,就像一只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用力嘶吼。
他看见那个女孩站在寒风猎猎中,被大雨淋湿了头发和脸,炽亮的闪光在她身后爆发,她好像在那光芒中,割开了一片阴影。
她一边哭,一边喊,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倾诉出来,想要靠着自己渺小的即将,扼住命运的齿轮。
天空高悬,大地辽远,那栋楼显得格外的渺小,大雨溢满的天台,反射着天光。
最后,那个女孩喊累了,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倒在他怀里。
“唉……”
秦泗重重叹了一口气,想抹掉脸上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完。
他继续看着那封信,苏瑄的声音就像首歌一样,在耳边清晰地回荡。
“然后,我还准备去一趟海边,那片海滩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虽然海浪声会很吵,但它并不会影响我回味你当年曾说过的话。
你说无论天地有多宽广,无论你身落在何方,都不会负我相思之意,你说你会执一信仰,逾越万年。
你说你归来那一刻,会带我去傲游天空,带我去徜徉大海,带我去所有风景美丽的地方,让我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这些我全部都记得,你可不能忘!”
不会忘,不会忘!
秦泗在心里茫然地喊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此时此刻,所有的痛苦都被释放出来,包裹着他,让他无处可躲。
眼泪开始决堤,他用力蜷缩着身体,不停地颤抖,喉咙哽咽,像是有一块骨头卡在那里,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他曾许下的承诺,一件都还没完成,而那个对他无限信任,幻想着能够得到幸福的女孩,到死都没能见到他。
他痛,太痛了……
他颓然弯下腰,躺椅很矮,他的脸几乎快要贴到地面。
他就这样痛苦着,无声无息。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强撑着身体,带着那份悲痛,将那封信拿回面前。
“那天。
你送我一株茜草,当做离别的礼物,你希望茜草能够代替你,分担我的伤痛。
我总是梦到一片开满茜草花的银杏林,我们在那里牵手,无忧无虑地奔跑,在那里感受阳光的抚摸和微风的触碰,在那里倾听落叶的轻吟和鸟儿的歌唱。
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可是我的精神越来越恍惚了,经常会忘记一些事情,我变得麻木,有时会失去知觉,身体里,每时每刻都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知道我已来到末路,我能够清晰感觉到生命正在流逝,但我依然想你……
很想你。
也许,时间会悄悄流走,而我也会慢慢消逝,也许某一天,这个世界已经找不到我的痕迹。
但是我始终坚信。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勿忘,愿相思常伴。
苏瑄。”
文字到此结束,秦泗耳朵里,苏瑄的声音,正渐渐消散,他想抓,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这一刻,他想他也和苏瑄一样,身体的每一处,都像被刀割一样疼!
“啊!”
他抬头望向幽暗的天花板,泪水汹涌澎湃,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连甚至连呼吸都困难。
他多想亲口对那个女孩说一句想念,说一句抱歉,说一句爱。
可是如今,那个女孩已经……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等等!
他突然坐了起来,收回了所有情绪。
然后,缓缓转过身,看向实验台上,那个氤氲着深邃黑暗的球形装置。
“对。”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它,目光决然。
“我们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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