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来得无征无兆,悄无声息。
有人发现了,呼出声来,接着便一传十十传百,惊喜声此起彼伏。无数人欣喜地走出家门用手捧、用脸接,再同亲邻闲谈几句。一时间,降雪的地方无不是欢乐的景象。
魏人对“瑞雪兆丰年”的坚信,在这细枝末节中展露得淋漓尽致。
位于渌、琅二州交界处的清山脚下也被大雪笼罩着。
沈芸英披着旧红斗篷站在一家农户屋檐下看着,身姿挺拔如鹤,清澈冷静的眸里含着浅浅的担忧。
这一场前世下过的雪,今生终是也落了。
上辈子见着这场雪,魏国举国庆贺,只有沈芸英在雪地里撕心裂肺地痛哭,失去了世上最亲的人。
虽然这一辈子她避免了悲剧的发生,救下景儿并在下雪前找到栖身之所,但她仍有忧虑。
沈芸英望着欲黑的天色估摸着,此刻钦天监该入宫贺喜了吧。
魏国南地极少降雪,自建国以来只有昭庆年间下过一次,那次确是天降祥瑞,将魏国国运延续至今。
后人大多只见昭庆帝千古流芳,不见其为政清明、锐意图治,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都想与之比肩,又有几人勤政为民?都在等一个“天降祥瑞”。
只有魏帝等到了。
钦天监连夜进宫,一句“雪势堪比昭庆”便引得龙颜大悦,大受封赏。旁人见了纷纷效仿,一时间朝堂上一片称颂之声。
魏帝沉溺于美名之中,无视任何反对之声,连个万一都不肯信。
最后各地灾害突发,朝廷却无一点应对之策,多地尸横遍野,百姓民不聊生。
那时沈芸英自顾无暇,抽不出身来为百姓尽一份力。
今生她既已掌握了先机,自是不会袖手旁边。只是应如何做,她还需要好好想想。
不远处,这户农家的女主人李婶望了眼屋檐下的人,拉住了一旁翻捡药材的老伴:“老头子,你这是从哪儿捡的人?看着不简单呐。”
“原来我的披风这么好看哩,衬得人既英气又秀气。”她笑赞道。
陈伯摇摇头,一脸的不认同:“那是你披风好看还是人好看你分不清?”
李婶顿时叉起腰,横眉竖眼道:“那你这是瞧不起我的嫁妆,还是瞧不起我啊?”
陈伯一顿,转口:“哪儿是呢,你的嫁妆好看。”
李婶轻哼一声,也不与他计较,一脸笑容地往沈芸英走去了。
“雪愈渐大了,公子还是回屋吧。”
公子。
沈芸英一怔,下意识往陈伯处看去——陈伯早已替她诊过脉,必知她是女非男。
陈伯朝她微点头。沈芸英会意一笑,抖抖袖袍向两人恭敬地行男子礼,礼数规范,姿态洒落。
李婶忙摆手:“咱平头百姓不兴这些,你风寒未愈还是不要站在风口。”
沈芸英笑着颔首。
“是在担心里面的那个丫头?”李婶察觉她眼底仍有忧色,宽慰道:“这你就多想啦,我家老头子别的不会,一身医术可是方圆几里最好的,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的。”
看着李婶嫌弃的神色里又带着丝丝骄傲,沈芸英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多谢李婶宽慰。”
“唉,小事一桩,不足…不足…”李婶挠了挠头,嘀咕道:“不足什么来着?”
“不足挂齿。”陈伯走近替她补全,又拱手道:“内人没读过书,公子见笑了。”
沈芸英摇头欲辩,又思及“公子”二字,方觉自己还未禀过姓名,行礼懊恼道:
“晚辈鲁莽,得二位大恩,竟忘报姓名……晚辈姓云名央,二位长辈唤我阿央便是。”
既已伪装了男儿,原来的名便不能用了,沈芸英略一想得出个名来。
芸英去了盖头,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云央。
谁知李婶闻言惊喜道:“竟也姓云?我们有个义子也姓云,可见有缘。”
沈芸英身形一顿,笑了起来。
景儿晚上就醒了,陈伯来瞧过说是无碍,多休息几天就好了,沈芸英再次道谢。
等陈伯走了后,一向沉稳的景儿抱着沈芸英就是一顿哭:“小姐,奴婢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里小姐没来,景儿死了。”
沈芸英抱着景儿的手一滞,复又抚了抚她的发,轻道:“别怕,我来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不论是黄寺还是黄寺背后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在她怀里的景儿看不见沈芸英,也就没看见她眼里的坚毅与戾色。听见这木直直的话,只道自家小姐实在不会安慰人。
沈芸英和景儿在陈伯家修养了两日才离开,走之前她将自己的一枚玉佩交给陈伯。
李婶连忙推辞:“这不成这不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呀,哪儿有大人收小孩儿东西的?”
沈芸英坚持道:“多谢伯婶这两天来对阿央的照拂,此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这玉佩就当一份信物吧。惟愿有朝一日伯婶想见阿央时,阿央就能收到消息。”
李婶还想推辞,陈伯却会了意收下了玉佩。
“陈伯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告别了两人,沈芸英带着景儿朝南往渌州行。
景儿看着来时的路奇怪道:“小姐,我们不是要去北境找将军吗?”
沈芸英顿了顿,几日来无暇想也不愿想的事被摆到了明面上,眼睛瞬间起了雾气,喉头发紧。
她艰涩道:“先不去见爹爹了……他会回京的。”
“我们办件事,再回京等他。”
景儿不觉有他,知道将军没事高兴地说:“小姐与将军两年不见,小姐往上蹿了一大截,将军肯定惊讶。”
沈芸英轻应一声,不经意般地偏过头,眼泪瞬时流下又被擦去。
她比谁都清楚爹爹已经……不在了。
现下各地传的失踪也是为了让辽国忌惮,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父亲原来也“失踪”过。那一次的“失踪”父亲带人奇袭辽国的大营,直取辽国将领的头颅。
也是那场仗让父亲的名声大振,享誉诸国。
辽、晋两国合而攻魏,谢候和父亲御敌于北境,僵持两年有余,正有退兵之相。而大魏虽常胜战,但两年仗打下来损耗也不小,如今已是勉力强撑。
如果爹爹战死的消息让辽、晋二国知道……
这一场战事不知道何时能了,亦不知胜负何如。
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牺牲亦为常事。
沈芸英明白,但她还是不认为父亲会因为这场战事死去。
或者说,令父亲身死的,并非战事……
上一世她也怀疑过,只是直到死都没弄清楚此中缘由。
还有身为定远候世子,林峦之为何要娶她一个无势孤女?她曾问过林峦之,结果被他以情爱蒙骗,没看清他眼底的厌恶,天真地信了他的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从战场退下,她满怀希望地与林峦之拜堂成亲。众人散去,她坐在塌上等着新郎揭盖头。
她真的嫁给他了吗?
远离了残酷动荡的战场,远离了她一生向往的军营,嫁给林峦之了吗?值得吗?
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三次。
离开军营前,婚嫁时和发现林峦之喜欢男人后。
从坚定到犹豫再到后悔!
洞房花烛夜她等了一晚,也没等到的林峦之,抢了她军功的林峦之,喜欢男人的林峦之,杀她下属的林峦之,折磨她夺她命的林峦之,与她没有情意有名无实的林峦之……
难道就因一纸婚书成了她的丈夫吗?!为这场姻缘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别人!
不值得!她后悔!
上一世沈芸英挣扎、反抗,却被软禁,残害。
怎么就这样了呢?
她成了废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朋友和属下不是被杀就是被他蒙骗为他效命。
后来她三感尽失,静坐时总会想,可怎样也想不明白林峦之想干什么。
什么东西值得一个厌女的断袖忍着恶心娶她?
军功吗?功劳本就报的他的名字,林峦之只要杀了她,仗是一个无名死人打赢的又如何。再者控制她,让她效命,岂不更佳?
沈芸英红着眼,一路走一路忆起前世未结的帐,只觉真相好像被大手遮掩着,旁人观便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但不管怎么说,在敌人未明之前,变得更强大总没有错。
沈芸英抚了抚手腕处绑的沙袋,暗叹不够。
除剑之外,她前世最精的□□与弓箭,都是极需力气的。
林府有高手坐镇,若要去林府报仇和救人,她还需苦练。
-
从清山到渌州要行大半天的路,沈芸英考虑到景儿身体尚未康复,替她雇了一架驴车。而她行在车旁。
景儿担忧地看着她:“公子,你风寒初愈还是上车吧。”
沈芸英摇头:“你安心坐着便好,我心中有数。”
“这小公子长得柔弱,没想到这么有劲儿哩。”老翁慢赶着驴,冲她比划大拇指。
沈芸英回他一笑。
入了渌州城,沈芸英已经跟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全汗湿了。
徒步不停地走这么久,老翁都不得不佩服:“好小子!”
景儿早就下车抱着新买的斗篷等在一边了,见她一停,连忙给她披上,向老翁作别,随即又拉着她小跑到一家客栈。
订房、要热水沐浴、试水温。
沈芸英淡笑着看她忙活。
真好啊,除了父亲之外,还有人在切切实实地为她好。
她又恍然忆起三感尽失的夜里,有人为她披衣。她摊开掌,冰凉的触感便划过手心:亥时,安歇罢。
沈芸英闭眼,攥紧了拳。
深儿……
沈芸英沐完浴吃过饭已是酉时末了。她推开房间窗户,打量着渌州城。
北境无小城。渌州城位处大魏腹地,地势平坦又有渌江流经,乃南北东西交往的枢纽。每日都有很多的商人经过或歇脚。
按理说,这个地方就算不繁华,也不会不热闹。
“怎的楼下也没几个人?”景儿在一旁同看着,有些奇怪。
楼下寂静异常,大街没几个行人。暮色中,一条街巷的人家均门户紧闭,只余昏黄的灯笼在门外被寒风吹得摇摆。
“明明白日人还挺多的呀。”
沈芸英也觉得奇怪,如果是因为城外的匪贼不至于此。何况那些人从不入城,是出了名的劫富济穷。
她们上次经行也未觉有异……除了听说有人杀人劫子,渌州知府张贴悬赏告示……
孩子!
沈芸英猛地扣住窗沿。
黄寺!
她想起前世黄寺来过林府一次,做了什么她不清楚,但他走了之后府内多了一批清秀的男童。她当时以为是林峦之从人牙子手里买的,恶心了好久。
现在想来,真相或许比那更恶心。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