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边,雪不知何时停了。
沈芸英一群人在深林中迅速行进。来时竞相扑食的野兽惧于人多,皆蛰伏在暗中。
沈芸英一马当先在队首引路,旁边守门的少年与她并骑。两人微伏着身,如两条灵动的鱼在林间穿梭。
“我叫乌金,你叫云央是吧?谢谢你刚刚替我讲话,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几次山呢。”乌金大声道。
沈芸英摇头说不用谢又夸:“你的骑术很好。”
乌金露出一口白牙笑:“平时偷着骑马练出来的。”
“说明天赋很高。”沈芸英称赞。
两人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马却疾速不停,后面寨主一行人跟得很辛苦。
寨主望着前面快见不着影的两人,纳闷:“这小子还会骑马?还骑得挺不错?!”
看见二人停下等他们,他挥手中气十足道:“我们知道去清山的路,你们先行一步探探情况。”
二当家但笑不语。
寨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乌金偷马骑这件事早就有人向他禀告过了。当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平时虎头虎脑,连基本的算术都做不来,却在骑马上面还有点天赋。
他想起村里那帮小子,心里盘算着再买批马回去让大家都学学。
寅时末,沈芸英和乌金二人先一步到达了清山脚下。
黑夜中,清山如庞然大物潜伏着,像是下一瞬就要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
寒风凛冽,吹得骑出一身汗,渐渐平稳了呼吸的乌金就是一抖。他动动屁股,悄悄嘶了一声,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少年坐在马上望着前方,鼻头发红,发梢浮动。
平静淡然,没有一点事的样子。
乌金见她望着,忍着痛道:“要不我们先上去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跑了,我们先去看看也好追。”
沈芸英利落下马,否定:“冬日路滑难走,他们带着孩子很难半夜行路。我们休息一下,等寨主他们。”
乌金点头也跳下马。
天边流云聚了又散,天空仿佛墨汁加掺了水,夜色渐淡。
两匹马被拴在一旁吃草,乌金坐靠着一棵树昏昏欲睡,不时打个颤。
沈芸英则站着盘算一些事。
明年仲秋,大魏西南部会有七个城遭受洪灾,除百姓死伤过万外,粮食也颗粒无存。朝廷没有准备,紧急派发的赈灾银也出了问题,导致百姓挺过洪灾又遇上饥荒与瘟疫。
这样看来她要做的事很多,但一切都基于银子,还要短时间以钱生钱……
最近刚好有个机会。
她将事情规划得差不多时,擒风寨的人到了。
沈芸英拍拍乌金,随即跨上马,同气喘吁吁的一行人道:“天快亮了,我们的动作要快一点。”
“先,先休息一会儿吧。”有人喘着气,提议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是啊,也不用这么急吧。”
“你们倒是早到了,也让咱们歇歇气儿吧?”
沈芸英扫视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的一众人,无动于衷道:“害怕和体力跟不上的留下。”
寨主顿了一下,正欲开口却被二当家拦住,示意他等等看。
没有人动。
“这是都要上山了,那有些话我得说明白。”沈芸英指着耸立在一旁的清山,“你们知道山上有什么吗?”
没人回答。
她自答:“手无寸铁之力的幼童和穷凶极恶的暴徒。”
她又问:“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救出孩子,捉住歹徒。”人群中有人小声答,却不料少年听见了。
“对,救出孩子,捉住歹徒,但更准确的是从穷凶极恶的暴徒手里毫发无损地救下手无寸铁的孩子。”
“从黑虎山到清山多少里地,你们算过吗?你们看看自己,东倒西歪气喘吁吁,还比不上乌金,这样上山是救人还是送命?”
月光下,她语气严肃,带着天生的上位者气息。分明只是个少年,却让人想起军中将领。
沉默中,有人渐渐挺直了腰背。
但这还不够。
她骑着马反复踏走:“我知道你们平时不怎么骑马,连续奔袭几十里大腿磨出了血,很累、很辛苦,想休息。但是各位,我们没时间了。”
“看见这天色了吗?”沈芸英手执马鞭指着天空问道。
“战场上夜间袭营是最常见的战术,为何?因为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敌军最困顿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天一亮,我们的行动很容易暴露,到时不只救不出人,我们也自身难保。但现在上山,有夜色做掩护,歹徒又没有防备。所以,我们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攻其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皆挺直了脊背,顺着她的思路,仿佛胜利已近在眼前。
沈芸英关注着他们的变化,继续道:“早听闻擒风寨里的人都善良仁义又勇猛无匹,云某才会求到你们这儿来。如今清山近在眼前,贼人近在眼前,需要救助的幼童近在眼前!你们,有信心除恶扬善吗?!”
她语调铿锵,大有战场上金戈铁马之势。
众人垂着头,一时不敢应。
“有!”
只有乌金答得响亮。
她摇头,提高音调:“昂首挺胸,我再问一遍。你们,有信心吗?!”
“有!!”这一次众人昂首答,气势磅礴。
沈芸英便笑了,她朝寨主颔首示意。
寨主会意,接着高声道:“那就随我上山,打他们个屁滚尿流!”
“是!”众人斗志昂扬。
-
清山上一处柴房内,二十几个模样不大的孩子手里都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
一个机灵点的一一看过,点了点头:“大家先收好,我去告诉川哥。”
他转身走向角落里坐着的少年,蹲下悄声道:“川哥,大家都有木棍了,下一步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川哥是谁,只知道川哥是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大、最聪明的。
傅川颔首,起身走向拿着木刺、微微发抖的小孩儿们。他一向不是话多的人,但看着这群比他还小的孩子害怕的样子,开口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怕吗?”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更可怕的,你们听说过红月教吗?”
一人举起小手:“听过!”
“娘说他们吃小孩儿……”
“不是吃,是炼丹!”
傅川听他们说完摇头:“他们不吃小孩儿,也不炼丹,是把童子推进火里献祭。我两年前被他们捉住过,差点被烧,当时火都沾上我衣角了。”
众小孩儿哪里听过这样危险的事,纷纷吸气追问道:“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一群戴着面具的哥哥救的。他们个个手拿兵器,有拿□□的,有拿剑的,拿刀拿折扇的都有。但我最佩服的,是那个射箭的。”傅川比划着,一双眼发着光。
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地方。
月夜下祭坛上,他被麻绳绑着,一只大掌贴在他背心,就要发力。过近的火焰烤得他脸疼,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紧紧地闭着眼,却一滴泪都不肯掉。
“第一位童子,献祭——”
忽然,一阵破风声袭来,唱喏声戛然而止,傅川也感受不到身后的大掌……
他刚一睁眼,便听扑通一声,正要推他的人倒地。
“有人破坏祭礼!”有人惊叫道。然后是一阵混乱嘈杂。
傅川诧异地转过头,见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月光下的纷乱里,有人剑气如虹,银光一闪血渐三尺;有人枪出如龙,一枪横扫一片;有人扇如蝶舞,抬手转身间了结人命,还有拿刀的……
但最瞩目的还是身处中心的那个少年。他戴着银色面具身姿挺拔,脚下跨着骏马,抬手挥袖间箭矢不断射出,一束束流光朝他而来,又擦身而过,祭坛上披着斗篷的恶人尽数倒地。
傅川的脸上溅上了血,应该害怕的,但他只想到了血的温度没有身后的火焰灼热。
那一次红月教被清扫干净,五百童男童女被救下,不少人被吓坏了,有些癔症。
最后是射箭的少年负着手告诉他们,这次的事是上天给他们的考验,他们都是小英雄,经受住了考验,等到了救援。还说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的考验,相信他们一定也能坚持下去。
大家都觉得自豪极了,竞相答应下来。
“所以,”傅川从回忆中脱身,告诉围着他的孩子,“所以,这次也是一场考验,我们经受住了就是英雄!”
“我要当英雄!”
“我也要我也要。”
傅川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静下来,接着道:“我观察过,拍花子有四个,最近领头的没来了,等会儿其他三个会带我们走,到时候我们……”
山林里传来鸡鸣,天隐隐亮,男人坐起身来推了下身旁的人:“涛子,醒醒,起来了。”
被叫醒的人缓缓起身,抓了抓头发还有些混懵:“老陈,姓黄的还是没来?”
老陈摇头,“不等了,今天必须启程。”他穿上鞋袜和袄子,“你去把他们叫起来,我去叫阿彪做朝食。”
老陈推开门走了,被叫涛子的瘦小男子也迅速起了身。
他暴力地打开柴房,抄起棍子敲墙喊道:“起来起来,都起来。”
他以为这群崽子应该都睡得香,这一敲能把他们吓醒,却没想到他们早就醒了,还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
此刻都看向他。
“咋回事?”他被他们的目光看得发毛,只站在门口问。
有个孩子抹着眼泪回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刚刚一直喊心疼。”
“对啊,求求你给他找个大夫吧。”
“心疼?”
蜷缩着的人脸色苍白,汗出如豆,看着不像作假,加之长相是其中一等一清秀的……交货在即,可不容有误。
他忽略心里的那点异样走近蹲下,打算抱起人:“我带他出去,你们……”
刚刚还心疼的人骤然发难,木刺刺破了他的脖颈,血流如注……
“咳咳老……”他想喊,嘴却被几只小手捂住,剧烈地抖了两下,睁着眼没气了。
傅川从他脖子里拔出削尖的木棍,血溅了他一脸,见对方死不瞑目他愣了下,替他合上了。
他压下手抖,告诉旁边有些惧意的同伴:“这下我们不能退缩了,只有杀了他们,我们才能活下去。你们看,这也不难。”
那个机灵孩子附和道:“对,我们只要经受住了这次考验,我们就是英雄!”
小孩儿们缓过神来皆点头。
傅川见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了下来便道:“接下来按计划行事。”
阿彪煮好了四碗面,见涛子还没回来有些奇怪:“涛子怎么还没回来?”
老陈站起身:“我去看看。”他走了两步,还是向房顶招呼了一下。
阿彪看见了,笑老陈太过谨慎,自己则捧着碗美滋滋地吃起来。
老陈远远看见洞开的柴房门,心里就是一沉,等看见孩子四散站着都没跑,还没松一口气,又看清里头的情形——
涛子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他浑身一震:“这是怎么回事?!”
孩子们都离得远远的,发着抖,眼含恐惧地看向他。
他去探涛子的鼻息,旁边小孩儿七嘴八舌道:
“不是我们……”
“有人杀了他。”
“就是最大的那个,他装病杀了人跑了。”
“他用木头杀的。”
死了。
他松手,忆起那个最大的孩子。当时他嫌年龄大了点,不想出手,是涛子一直说那小子长得好,上家会喜欢。
没想到……
老陈起身:“他往哪儿跑的?”
“你爷爷我往天上跑的!”没等别人回答,傅川从房梁一跃而下,骑在他肩上,长布勒住他的脖子。
整个人的重量压在身上,老陈感觉脖子都快要勒断了:“救救黑……”
“没人救你。”傅川刚准备加大力气,身后一阵风拂过,他的胸膛被洞穿。
他喷出一口血。
“啊!!!”
黑衣人如影子般突然出现还刺伤了傅川,孩子们一下子叫了起来,尖叫声仿佛要刺穿屋顶。本来拿着木刺想要帮忙的也退了下去。机灵孩子犹豫了下,隐入了人群中。
老陈手一挥,傅川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仰躺着咳出血来。
“咳咳咳……”老陈抬脚狠踹了傅川几下,骂道,“狗崽子、杂种!黑影大人,这小子留不得!我们现在就把他杀了!途中再去抢一个都行。”又警告地看向一帮小崽子,“谁还想逃,一起死。”
傅川口含着鲜血,笑了。
与屋子里其他的小孩儿不同,他确实是被抛弃的狗崽子杂种,一个从小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他赤条条地来,从不惧死亡。
他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哥哥,没能经住这次考验。
也想,再听听那一道破空声。
黑衣人挥动剑朝傅川脖颈处斩去。
他像之前一样闭上眼,一遍遍回忆那个月夜,那群突然出现的戴面具的少年。
“嗖——”
一阵短促利落的破空声至。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眼泪瞬时从眼角滑落,心里最后的那点遗憾都没有了。他翘起嘴角等待死亡。
等着翘着,发现不对。
怎么还有打斗声?
他睁开眼,有个少年扶起他:“你他娘的没死就别搁这儿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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