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靶人喊完靶,偌大的校场上一时只听得见风拂过竹林的簌簌声。
“好!云哥无敌!!!”
一片寂静中,乌金的嘶吼声格外清晰,如一滴沸水滴入油锅,校场一下炸了起来。
“这孩子行啊!要我家孩子能这么出息,祖坟都得冒青烟。”
“嘿,你这算啥,搁我家我祖宗都能活喽。”
有人揪着自家小孩儿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人家和你差不多大,怎么差别这么大?”
看热闹的在底下开着玩笑,队伍里的人纷纷涌过去看靶。
只见箭矢完全透过草靶,只余箭尾露在红心之外。他们平时也练箭,自然知道此箭只需再加一点力便能完全射穿。
忆及少年刚刚闲散的姿态,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还输得非常彻底。
训练多年的他们还比不上个半大小子,大家都有些丧气。
完全不在意这群人心态的曲冲铁面敲锣,“这位公子胜。”
众人头垂得更低。
“下一场比什么?”沈芸英没有一丝自得之色,只问道。
“比赛马!”队伍中一个年近五十,身材瘦削的人主动出列道,“山脚有几棵梅树,其中有一棵绑了两根红布条,谁先拿到回来谁就赢。”
沈芸英望了眼天色,点头。
不久,有人牵来两匹马,一棕一黑。沈芸英让对方先挑。
“老马,挑黑的那匹,你不是经常骑吗?”有人悄声对他道。
老马摇头,利落上了棕色的马。
沈芸英五感敏锐,不用刻意探听,那个人的话也传进了耳里。她向老马拱手,随即翻身上马。
老马一顿,知对方这是听见了,回礼解释道:“他们本心不坏,只是想要一场胜利肯定自己多年来的努力。”
“我知道,但我也需要胜利。”沈芸英神情认真,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是挑衅。
老马笑道:“那咱们就好好比比。”
沈芸英颔首回头,两人微伏着身子,目视前方。
曲冲敲响铜锣:“第二场比试,开始。”
锣声一响,两匹马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出,扬起一片灰尘,不久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外。
这场比试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
大家最开始还兴奋地等着,相互聊着天。但时间一久,日头西斜,温度降了下来,不少人受不住冷风回家去了。
等到最后,陈水一行人也打算走。
有人搓着手问乌金:“不走吗?这里还要好一会儿。”
乌金摇头,露出一口标志性的白牙笑道:“马上就有结果了。”
寒风中,他笃定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陈水看见他那一口白牙就烦:“难道你开天眼了不成,这都知道?”
“他娘的一天天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信,对谁都笑。”
乌金敛了笑。
旁边的人用手肘碰他,陈水以为他们在劝他少说两句,他拂开道:“拦我也要说,乌金就是没……”脑子。
凛冽寒风中,有人自远方纵马而来。陈水的话戛然而止。
是一匹玄马。
“呜喔!!”
乌金高呼一声,和沈芸英打过招呼,才转头看向陈水:“你刚刚喊我?”
陈水:“……没。”
老马是在沈芸英到的一刻后回来的。
两人拿出红绫交给曲冲,曲冲查验后敲锣:“云公子胜。”
沈芸英挑眉,这人可算是知道她的姓了。
一场比试下来,老马心服口服:“小公子骑术精湛,我等实在望尘莫及。”
听老马都这样说,一群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半大的少年确实出众。
“最后一场,比什么?”沈芸英问。
众人神色各异,没有人开口。
他们学的东西不多,骑射算是比较好的了。枪也是最近曲冲教了后才有所领悟,之前都是在瞎练。
见他们拿不出主意,沈芸英直接看向敲锣的人:“曲队长,你觉得呢?”
对啊!
沈芸英一语惊醒梦中人,一群人转头看向总是面无表情的高大汉子。
他们不会枪但曲队长擅长得很呐。
曲冲:“……”
最后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下比了一场,打成平手。
暮色四合。
曲冲握着枪,压下心里的震撼,认真道:“髀里肉生,公子如今欠些力气。”
“曲队长慧眼。”沈芸英额头出了汗,呼吸有些不稳,“我如今在练的就是力气。”
曲冲颔首,未再多言。
□□作为兵器之王,并非那么好驾驭。要做到如臂使指,操纵自如,力气是不可或缺的,甚至战场上的大将还能用枪将人挑起。此人天赋卓绝又志向高远,他才提点一二。既然对方早已知晓,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这是输了?”人群中有人问道。
另一人抱手:“三局两胜,早就输了。”
“那为什么还要比这一场?”
“谁知道呢。”
“现在干啥?”
“谁知道呢。”
他们的寨主早在定下比试的时候就哼着歌走了,现下校场里群龙无首。
“点火把,清校场,让他们集合。”
沈芸英吩咐曲冲,随即走上点将台。
周围燃起火把,看热闹的被请走,校场一时只剩下列好队的百余人,气氛一下就肃穆起来。
“现在三局两胜一平,怎么样,还要比吗?”沈芸英道,声音在整个校场都清晰可闻。
一群人立即表示:“不比了,不比了。”
“还能比啥。”
“我们认输!”
认完输就应该兑现赌约了,但他们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直愣愣站着。
还是老马单膝跪地,领头臣服道:“我等愿誓死追随云公子!”
一瞬间,众人齐齐跪地,连声高呼:“誓死追随云公子!”
“誓死追随云公子!”
“誓死追随云公子!”
呼声响彻云霄。
一袭广袖白袍的少年沉默地立在点将台上,周身郁寂,映着火光的眼底是勃勃的光。
她高声道:“幸得诸位青眼,云央必生死不负。”
话语铿锵,内里厚重,众人一振。
“生死不负!”
“生死不负!”
见王虎和李青颖在校场大门立着,她朗笑道:“走吧,擒风寨的儿郎们,篝火宴已经备好,让我们去痛饮一番。”
“是!”
-
夜渐深,一片昏暗的街头巷尾里,渌州府衙还点着灯。
“李捕头,有查到什么吗?”
前日除了被劫的幼童被人送回外,一起的还有几具不知名的尸体,死相皆不同。知府坐在太师椅上揉着额角问堂下立着的人。
那人头戴幞头,身着玄色红边圆领棉衫,一只眼罩着黑布块,是个独眼。
“二十几名幼童及亲属全都问过了,能肯定的是那几具尸体确是歹徒,但没人知道救他们的是谁。”
知府顿了顿,叹息道:“查不着就算了,孩子回来了就好。”
“没有都回来。”
知府一下坐直了身:“嗯?什么意思?”
“听孩子们讲有个叫傅川的被杀了,就是他设计杀了一名歹徒。”李捕头拱手道。
知府昨日便知道有这么个人,还想好好嘉奖一番,没想到已经死了。
他惋惜:“唉,可惜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色,若是平安长大也是个干大事的……”
“除此之外,他们还讲了一些事。”
“什么事?”
“是傅川给他们讲的一个故事,关于两年前的红月教。”
“红月教?那件案子本官还记得,听说救人的是无名书院的学子。”
知府忆起曾看过的卷轴,救人者那一栏只填了几个假名。按理说官府应该将几人的身份信息事无巨细地写入案卷之中,但听说无名书院的院长朝皇帝上书,请求不录入。
他说,无名书院的学子贵于无名。
看在无名书院是天下第一的学府,向朝廷输送了不少人才的份上,皇帝应了。
“对,傅川应该是五百个幼童之一,要被献祭时被一个骑马射箭的救了。”
“所以呢?”
李捕头抬起一只独眼:“这次救他们的也是骑马射箭的。”
-
“云公子,喝酒!”老马带着下午比试射箭的人来敬酒。
沈芸英接过,向老马身旁的人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禀云公子,我叫王泰。”王泰有些不好意思,紧张道。
“不用紧张,今晚是放松的时候。”沈芸英拍他肩膀,谈及白日的比试,“你白天发挥得很好,手很稳,准头也不错,就是太紧绷了,以后射箭的时候不妨放松一点。”
说完,酒碗与他的相碰,约定道:“下次我们再比比。”
她仰头喝完了一碗酒,又和老马交谈了几句与他喝过酒才离开。
王泰愣愣地端着碗,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少年说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脑海里浮现。
他从小没什么存在感,一直混在人群里当个无名人。
没想到会有人特意关注他。
“与沈公一样,是个很好的人啊。”老马叹道。
王泰点头,捏紧了拳,心里暗暗发誓要变得更强,永远追随少年。
沈芸英一向酒量大,寨主备的也不是烈酒,她喝了几碗跟没喝似的。
嘴里淡出个鸟来。
她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繁星,脑海里突地跳出这句话来。她牵起嘴角笑,忆起在书院读书的那段光阴。
虽然她的身体离开那里还不久,可她的魂魄已经离开数年了。
能想起的片段好像都泛着黄。
书院的后山是禁地,在院长和夫子三令五申后,一般学子都绕着走。
偏他们不凡些,总提着酒进去。挑一处风清月明处闲散坐着,一群人侃天谈地、谈古论今,还把乙班的书呆子叫来烤肉。
他们管这叫打牙祭,每个月都得来两回。因为王五每个月都能收到几壶好酒。
他从不提前喝,要把人聚齐了,所有人都坐下了才开封。
有次喝的是夔州的秋饮,与烧刀子齐名的烈酒。酒一到手,王五就说打牙祭,结果碰上了红月教的案子搁置了下来。等案子了解后,几人才终于有空在后山打牙祭。
除了不胜酒力的小六之外,四人齐齐仰饮了一杯,面色奇怪。
小六问:“如何?味道很奇怪?”
她摇头告诉他:“你也可以喝,没什么酒味儿。”
王五直接干了一壶,皱眉道:“嘴里淡出个鸟来。”
小六信了,也斟了两杯。
最后的结果就是,王五和小六烂醉如泥。大哥和书呆子扛走了王五,留给她一个小六。
她问凭什么。
大哥呵笑一声,语气凉凉:“你和小六说的他也可以喝的,你得负责。”
她看着小六,平时冷静自持的小六一双眼迷茫地望着她,露在面具外的嘴唇被秋饮滋润过,艳若春花。
虽然几人都戴着面具,但沈芸英看得出来他们的面貌一定都不差。
尤其来得最晚的小六。
……要不是戴着面具她都想揉揉额角。
她稳住心神,忍住揭开对方面具一探究竟的冲动,将对方送回了房。
期间听他叫错了很多次名字。
“父亲?”
“……不是。”
“子守?子澈?”
“不是。”
“晏兄?”
“不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是你啊。”
“张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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