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夜色浓稠,天边无一分月色。
白日热闹喜庆的街景早已褪去,夜幕笼罩下的京城多了几分肃穆。
空寂无人的街道两旁,大红灯笼随处可见,高高挂在各式的门前,被寒风吹得飘摇。
马车安静又平稳地穿过街头巷尾,一路踏着大红灯笼挥洒出的光,驶向大理寺。
车厢内,沈芸英闭着眼,脑子里在推演和思考。她没骗景儿,和陆掌柜他们交流后,她是有把握将谢侯从狱中救出来并送出京的。
前提是谢侯配合。
沈芸英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谢侯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一是代价太大,谢侯与父亲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让这么多人为他牺牲。
二是老侯爷还在谢府,一旦谢侯逃了,百年谢家就覆灭了。
即使沈芸英知道,谢侯如果选择不逃,他会死,这些人还是会为了他牺牲,谢家依旧会覆灭。
她在上一世已经见过一次了。
但她没法说。
这次面林峦之可不是让她白见的,她与谢侯的一举一动都将在他的监视下。
沈芸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睁开眼。
如今箭已在弦上,希望她能说服谢侯吧。
大理寺狱门前,石灯刚被风吹熄,就有一只手拿着火折子点上了。火焰重新跳跃,照亮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吴清挡着风,见火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熄了火折子。
高晋原本守在林峦之身后几丈处,转头见他的举动,气不打一处来。
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才挺直身子提步走向石灯旁立着的吴清,直接踹了他一脚,怒火压在嗓子里:“火有什么好守的!这天寒地冻的你感受不到吗,牢房冷成什么样子了,你想让世子挨冻?赶紧再去烧个碳盆,别把世子冻着了。”
吴清被踹得趔趄了一下,也不反驳这是他刚刚吩咐的,只沉默地点了点头,就要走。
高晋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烦,在他转身的时候忍不住又踢了他一脚。
高晋身材高壮,这一脚还是有些力道,吴清没能稳住,直接摔了一跤,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手掌也磨破了皮。
摔得有些狠,一时半会也没能起身。
高晋毫无愧疚之色,见他没动,开口嘲讽:“怎么,摔死了?路都走不稳,真是没用。”
吴清沉默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死人。”高晋朝他背影骂道。
两人动静不小,飞檐侧了下眸,林峦之则是眼神都没给一记。
高晋本想回到他们身后站着,见到护卫带着禁止意味的眼神,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又往后退了好几步,正好站在了吴清站过的位置。
主仆二人正在谈话。
“情况如何,可查明有哪些人来过了?”林峦之问道,声音有些冷。
飞檐将刚刚查到的禀报:“前日殷少傅来过,待了一个时辰,昨日袁侍郎待了一下午……”
还有个人,飞檐犹豫了一下。
太子、左相……
林峦之心中默念着,见飞檐欲言又止地停顿,视线扫去,“还有谁?”
飞檐感受到他眼神中威压,立马和盘托出:“还有晏翰林,最后一个来的,来得很低调,将谢招提出来审了半个时辰,期间屏退了所有人。”
林峦之略略思考了一番道:“晏柏舟一向独,这一趟估计是替圣上走的,不用管他,去查另两人。”
他冷笑一声,温和的面孔被撕开一角:“我倒想看看他们问出了什么,瞒得这样好。”
“把看守的人都处置了,重新派人来守。”
“已经派人去查,人还没处理,等会儿会吩咐下去。”
林峦之动作一顿,听出飞檐的顾虑,“人手不够了?”
不然像这种失误,飞檐早就自己定夺处理好了。
“没有能力出众的。”飞檐如实答道。
林峦之瞬时就想到了秦越,此人武艺超群又胆大心细,当了多年的总镖头统领能力也是有的。
他注意到这个人许久了,在回头谷被劫后他立马就想到了拉拢他的方法,故意散出消息大肆宣传,同时施压保运。
结果不出他所料,保运舍了秦越。
他亲自约见了对方一面,以失主的身份十分大度地抛出了橄榄枝。
这套把戏他屡试不爽,对秦越这种讲究道义的十拿九稳,却不成想对方不接。
飞檐见林峦之久久不言,以为他在为谢招被审的事伤神,宽慰道,“世子不必担心,大理寺审了这么久谢招都没说半个字,他们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来。”
林峦之思绪被拉回,侧眸淡声道:“你想的太简单了。”
飞檐一怔,恭敬道:“请世子指点。”
自晌午收到各方消息,林峦之一直在处理事情,坚持到此刻难免有些精力不足。
他捏了捏眉心,眉目间罕见地露出了疲色,声音平静又低缓。
“大理寺从来就不是什么简单地方,谢招固然嘴硬,但不可能一无所获。时至今日大理寺卿送上的案卷仍无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原因。”
“大理寺不想审,或者说,右相不想审。至少在两日前,他想那些东西消失。”
飞檐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一时被震住,深吸了一口气,凛冽寒气被吸入肺腑,喉管冰凉一片。
他喃喃道:“真的会有人不动心吗……”
林峦之听了一哂,意味不明道:“死人才不会动心。”
-
子时,马车停在大理寺狱前。
林峦之缓步朝马车走去,飞檐跟在其后。高晋落在最后探头探脑地看。
他不知道里面坐的什么人,只道能让林世子等的人必定不一般。
未待他们走近,车厢里隐隐传出一阵很轻的咳嗽声。
高晋还没听出男女,便见一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被搀扶着走出。
来人大半面容被兜帽掩着,他只能瞧见对方小半张苍白的脸和柔弱的身形。
竟是位女子。
高晋瞪大眼,悄悄觑了眼前方林峦之挺拔的背影。
林峦之当然不在意一个狱卒怎么想,他站在马车旁,望着病弱得快要走不动路的少女,心中盘算着,眼里暗光浮动。
“世子。”景儿揽着沈芸英的肩正欲行礼。
飞檐上前一步伸手拦住。
“不必多礼。”林峦之温和道,担忧的视线扫过沈芸英,“沈姑娘感觉如何?我请了大夫来,要不要先瞧一瞧?”
沈芸英轻弯了弯唇,摇头拒绝了。
林峦之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斗篷解下,给她披上。
“牢狱阴寒之地,沈姑娘应该多穿一些的,若是因此受寒,我就是罪人了。”
他语调缓缓,关怀中带着些亲昵。
沈芸英低着头,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感受到斗篷上属于林峦之的温度,兜帽下的眼神寒凉至极。
她心中恶心至极,嘴角却勾起羞涩含蓄的笑。
这是林峦之最讨厌的表情。
沈芸英想得很简单,恶心她,她也得恶心回去。
果然,下一瞬林峦之为她系带子的手一顿,随即快速系好,后退了一大步。
“进去吧。”
这次语气淡了许多,勉强维持着温和。
兜帽下,沈芸英笑得真情实意了许多。
这是沈芸英第一次来大理寺狱,上辈子父亲死后她被林峦之算计,展露了能力,之后替他出谋划策,随他征战沙场。如果不算她被软禁的三年的话,在京城的日子很少。
她抬头,露出一双清凌的眼来,和门上怒目獠牙、威风凛凛的凶兽石雕对视。
狱门口是狱卒的休憩处,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几名狱卒原本在坐着烤火,见人来立马站了起来,拱手弯腰。
“林世子。”
沈芸英注意到角落里有人起身慢了一些,神色也与他人不同,心下思索。
林峦之颔首。
“我带世子进去看看。”高晋取下墙上的钥匙,又从桌上拿了一盏蜡烛。
他视线扫过桌下的碳盆,朝林峦之讨好的笑道:“世子,我让人烧了两个碳盆,你看……”
林峦之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女,点头许可。
“有心了。”
高晋连道不敢,一派受宠若惊的样子,笑容大得脸上都盛不住,立马点了两个人帮着端盆。
牢狱里阴冷潮湿,处处弥漫着一股酸臭味。路过有些牢房还能闻见排泄物的味道。
“有些囚犯受不住刑,控制不住屎尿。”高晋秉着烛台走在前面,向他们解释道。
时至子时,大部分犯人已经睡着了,牢房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翻身和说梦话的声音。
沈芸英捂着景儿递来的帕子,一路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牢房的布局构造。
高晋最终停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前,“世子,到了,就是这儿。”
沈芸英移眸看去,待看清里面的情形,视线顿了一下,眼神瞬间结冰。
一群人停下步子,高晋用钥匙打开牢门,随后让到一边:“世子请。”
随着门打开,牢房里的情形在烛火下一展无余。
高大的中年男人垂着头被绑在木架上,身上鞭痕累累,和烙印交横错落。不知道被绑了多久了,流出的血已经凝结,全身也冻得乌紫。
人已是奄奄一息。
看着和父亲相仿的身形,怒火几乎一下就冲到了沈芸英的头顶。
她转头看向林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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