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因为他那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终于熬不住打道回府。
“曲厂长去香港了。不过没关系,曲厂长弟弟和陆厂长很快都会赶到!介个我实在受不聚了我先回家了嗷。”缩完他就回家了。
但是陈教授说的那两个人,一直到午夜也没有到。张红把曲项送回家,自己也回学校了。
次日一早,张红先赶去医院。
那个名叫项天河的少年已经醒了。他甚至没有好好呆在床上。
他跪在床头柜边,正埋头用笔在纸上画。
他身边掉落着几张稿纸。稿纸上趴着那个变形的四驱车模型。此时它毫无生气,像一只被踩了扁的甲虫。
神经科的病房很嘈杂。大早上的,靠门床上的老大爷把尿壶扔在了中间小青年的病床上;小青年气疯了,抱着脑袋要把门板卸下来说给老大爷做轿子。值班的小护士一边嚎一边阻止小青年卸门板。
一片混乱,项天河恍若未闻。他专心致志地扑在床头柜上,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张红贴着墙轻轻走了过去。
走到跟前,她的嘴就再也合不拢了。
少年正在快速画图。笔尖移动速度如此之快,以至第一眼看去,好像少年只是在乱写乱画。
但张红很快注意到他不是。
白纸上有两种笔的线条。圆珠笔的蓝色线条,勾勒出一辆汽车的横截面;铅笔的浅色线条,正在描画汽车内部的某种回路。他在画汽车的内部构造。
张红捡起项天河身边的一张草稿纸。纸上画的也是一辆三厢小轿车,与他的四驱车截然不同,看着却莫名有些熟悉。
这是一幅立面图。也像项天河正在画的那张图一样,有圆珠笔和铅笔两种线条。圆珠笔勾画的是汽车的外部轮廓、车窗、车门与轮胎;铅笔画出了座椅、方向盘、手刹、脚刹,甚至还有齿轮和传动杆。
而那些齿轮与传动杆,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紧紧咬合在一起,仿佛一遇动力就能启动。张红虽然不懂汽车,却也能看出这些装置之间的联动关系。她完全被图纸上的细节震住了。
张红无意中翻面,嘴张得更大了。
稿纸背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
voidloop()
{
checkbtc();
receivec();
if(turnon)nualc();
elsestoprobot();
}
这是……程序代码?
任周围如何喧嚷,少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专心致志,忘乎所以。
张红没有打扰他。
等到九点,张红去找主治医生询问情况。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占据了医生办公室里唯一一张沙发。
陈思范也来了。他还带来两个人。
来的两个人,一个稍瘦稍高,一个稍矮稍胖,乍一看还以为是温和版的周三更和胖胡。但这两人年纪大得多。
高瘦的那个,穿着洗旧了的中山装,一副工厂领导做派。皮肤蜡黄,头发油腻。眼角边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
年纪大概也就四十。可是他的眉毛因为不满而挤在一块儿,额前生生横出几道皱纹,看着像比曲厂长还大些。
他询问项天河的状况,口气很硬,听着不像家属。
“不出人命就好。”他听完医生描述,下结论道,“多少钱我们这边都会赔。但是请你们务必不能传出去。家属来了有什么要求,先打电话知会我们——”
张红打断他们的对话,“请问您是……”
瘦高个抬起头来,“你是?”
“哦,张红同学啊。”陈教授这才注意到张红,“介个是我的学生张红。我把她介骚给曲厂长,做他小孩的家庭老师。昨天出事,还好她在,赶紧把人送医院来了。”
瘦高个没什么反应。稍矮的那个,稍有些惶恐地迎上来,伸手想握却不敢握,“张红老师,你好,你好!我哥的这孩子,是不大好带……真是难为你了……以后要辛苦你多多费心……”
这人乍一看貌不惊人,好像是扔进人群不会被认出的那种。但仔细看时,额高而方正,鼻挺而长直。眉眼清晰,五官清秀。可惜人被肥胖消磨了精神气,平添了一股怯懦。
“哦,是家庭老师啊。”瘦高个傲慢地说,“你以后上点心,别等出事了才来找我们。”
张红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矮个给张红介绍,“张红老师,这位是我们东风摩托车厂的陆国岑陆厂长,也是前进厂的副厂长。他本来在省城开会,一听说出事,赶紧赶回来,还好没什么大事……”
张红估摸了一下。东风摩托车厂原本是个国营厂,本来都快不行了,被曲向前收购以后才一鸣惊人。这个陆厂长,自然也是曲向前扶上来的。
“……我名字叫曲进步,是前进厂的会计。曲厂长是我大哥。项项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自己的小孩没什么两样。项项皮是皮了些,人不坏。请你多包涵。平时有问题,也可以来问我……”
陆厂长发话:“对,你有什么不懂,多问问进步。以后这样的事情,要避免发生。曲厂长现在是敏感时期,你们帮不上忙,可也不能拖后腿,听到没有?”
陈教授附和:“对,对。张红同学,你有不懂,多问问陆厂长和曲苏苏。”
张红一句话没说。
陆国岑跟张红说完,又转向医生,“那个孩子怎么样?”不等回答又自顾自说,“他的那些病历报告、化验单,都给我们复印一下。这里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送去省城,我安排人,千万不能让他们闹事……”
“他不会闹事的。”张红冷冷说,“他父亲去世了,母亲生病了。”
陆厂长瞥了张红一眼,“哦……那就好。”大概是注意到她的不满,又补充,“张红老师,请你原谅。我们摩托车厂改制,下岗了一批不合格的工人。闹事的比较多。这个我们肯定要防着。这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必然有的镇痛。你是大学生,应该听得懂。”
张红冷笑一声。
她声音不响,但是一点也不退缩,“陆厂长,我不太懂,曲厂长的小孩用酒瓶把同学的头给砸了,当场把人砸晕了——请问这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
陆国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陈教授慌了,“你胡缩什么!”
曲进步忙岔开话题,“唉,张红老师,那个被砸的孩子怎么样了?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们去看看他?……”
神经科的病房依然一团嘈杂。
张红有点不愿意领这帮人去看那个孩子,但陈教授已经当先把人领了过去。
他一进门就叫:“项天河,项天河同学——”声音淹没在护士与病人的争吵之中。
病房尽头的项天河,没有任何反应。他扑在床头柜上,从张红离开时就没有挪动过。
他的双手依然在疾速移动,一刻都不停息。
这么看,怎么也不像个正常人。
主治医生尴尬地笑,“这个……今早刚醒,神智可能还不是很清醒……”
陆国岑走上前,“你就是项——”
他走到项天河身后,突然就哑了声。人也立住了。
张红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
陆国岑看到了项天河双手在同时写画的那张纸。
“怎么——”陈教授走上前,然后他眼镜一震,也哑住了声。
曲进步也跟上去,他叫了一句,“哎!”嘴巴张得巨大,却没了下文。
这期间,项天河全身心地扑在他的稿纸上,对他周围一无所知,像一个标准的白痴。
主治医生很尴尬。
“啊,这个,病人的情况,还不是很稳定,有待进一步——”
他顺着陈教授僵直的视线,看向项天河的笔尖,然后他也哑住了声。
曲进步费劲地弯腰,拾起地上的一页稿纸,“哎,这个是……这画的好像是……”
张红恍然大悟。
陆国岑夺过那张稿纸:“……桑塔纳2000。”
那是今早她捡起过的汽车立面图。当时她以为是四驱车立面图,此时才明白,并不是。
反光镜旁边有直角三角型玻璃。保险杠与车身不同色,用的分别是铅笔与圆珠笔。车门底部与保险杠平行,有一道黑线贯穿。
这些都是桑塔纳2000——曲项座驾的标志。
张红蓦的想起,那天雨棚倾塌之后,项天河在建材堆边上的短暂停留。
当时他的视线,正是投向曲项锃亮的新车。
陆国岑手一探,他那长而有力的猿臂,将项天河正画着的那张图纸,一抽而出。
“不对。”陆国岑低头看那张图,摇头,“不是。”
那张截面图,并不是早上张红看到的那张,但的确是同一个横截面。不知是他画的第几张。
在那张截面图中,圆珠笔的蓝色线条,勾勒出汽车轮廓和内部构造,发动机,变速箱,以及主要元件。
可是应该是油箱的地方,画的明显是四节5号电池。
铅笔的浅色线条,勾勒着汽车内部的传动杆,转向器,以及它的电回路。
那并不是一辆燃油汽车的真正构造。是一辆电池驱动的模型车。
张红忽然明白。
他没有见过桑塔纳车的内部构造。于是他根据他对四驱车模型的经验,凭自己的想象,画了一辆电驱动桑塔纳的内部图。
张红忽然想起医生描述他的大脑成像时说的话。
“他不仅清醒着,而且注意力高度集中,大脑疯狂地工作着……”
当他躺在医院的仪器里做头颅扫描时,他专心致志地想象,如何用四节5号电池,驱动一辆桑塔纳2000。
陈思范捡起一旁被踩得稀烂的四驱车模型,一面打量,一面惊叹,“介个,介个,介个玩具汽车,是你寄几做的吗……”
废铁打的外壳,塑料板拼装的底盘,怎么也不像是商店售卖的儿童玩具。
陆国岑将那模型一把夺了过来。
车壳已经踩扁了,螺杆早就跟螺母脱了节。陆国岑稍一用力,就把车壳扳了下来。
露出装置繁复的底板。
电池框早已压坏。动力装置松松垮垮地粘连在底板上。但这一团混乱之中,仍能看出组装者的一丝不苟。
所有零件都极有秩序地安放在各自的位置上。连接它们的每一根电线,都被固定成直线,转弯时固定成直角。悬挂连杆、转向机与转向轴上,都安设有经过修剪的细小弹簧——哪个小孩的玩具汽车,会有如此完美的减震装置?
陆国岑盯着那个被拆了壳的车模,久久说不出话来。
项天河终于不能无视来客了。
他的思路被人打断了,稿纸被抢走了,车模被拆开了。
他终于扔掉笔,从床头柜上站起来,握拳对来者怒目而视。
“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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