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歌从家里开了辆破摩托出来,却没有往医院。
沿着二条河旁边那条土路,往东飙了半个钟点的车。那里城镇皆无,只有河畔铺开万顷良田。正是秋收时节。风吹稻浪,十里稻花香。
那条土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项天歌下车,夹克上扑了一层的灰。
他停稳车,原地蹦跶抖落一身灰。在河边找了一块平坦的斜坡。那斜坡上也都是晚稻。项天歌在稻丛里躺出一个人字形。
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一包雄狮香烟。烟盒已经扁了。打开一看,一根没有。
不知不觉抽完一盒。才多久呢?一天半,最多两天。
他皱着眉头担忧自己的烟瘾。手上一用劲,把烟盒揉成团。
这一揉,烟盒夹层冒出一张佰图卡。抽出来看。世界名车系列。是一辆红色的外国车。不知什么型号。
翻回来看。卡片背面注明是福特美国。还标注着卡片的印制日期。一九九五年五月。
呸,三年前的货!项天歌把烟盒卷成一团,扔进草丛里。
他在稻田里叼狗尾草,叼到漫天星辰。看夜色,估摸着得有九十点光景,才又重新跨上破摩托。
沿二条河再往东走,风里已渐渐有了腥意。折向南开出两里路,就到了马咀头。这儿离海很近了。
路边出现些矮旧的平房。项天歌拐进平房之间的小巷,最后停在一处平房仓库的跟前。
仓库库门大开,灯火通明。一字排开十辆旧车。都是舶来的货。
影影绰绰几个人在库房中忙碌。击铁电焊的声音此起彼伏。
项天歌将摩托停在库房门口,缓步走近。远远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声音里带了点惊喜:“阿天?”
项天歌点点头,“老霍。邹金牙不在?”
“没在这个仓库,但也没走远。你等下——阿通!去请邹老板过来!”
等人的片刻,几个人都迅速围了上来。
都是找他帮忙的——焊接焊不好的,阀门拧不紧的,找不着螺母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或者是哪里漏油的。
项天歌有求必应,焊铁条,拧阀门,安螺母。一样一样,井井有条。
“哎呀这可多谢你了啊。我们是真不行。”最先招呼项天歌的那个老霍,他进门时,老霍正对着一辆银灰色的二手奥迪抓耳挠腮,“大老板催二老板,二老板催邹金牙,邹金牙找不着人成天骂我们。还能怎么办。只好我这把老骨头,霸王硬上弓给他干。可是你说我一个打铁的,能修个鬼啊。这辈子真车都没摸过几回。你让我敲个车壳还行,你还想让这车壳跑起来?这回听说有上千部车啊,让我们找谁去修哟……”
项天歌蹙着眉,“二老板不说他能找着人?”
老霍立刻压低声叨叨起来,“嗨!你听邹金牙乱讲。走私五万以上,五年以上!八几年海南倒卖汽车的那个,判的是个无期……这要坐牢的事,哪那么容易下水?我要不是欠着一屁股的债,刀架在脖上我也不敢……”
这时就听到门口一个拖长的声音,“谁把刀架你脖子上啦?”
老霍打了个寒噤。
邹金牙背着手走进库房,眼光冷冷打在老霍身上。
“我看你胆子挺肥的。坐牢的事你都敢干。”
老霍立即打点起笑容,“有邹老板坐镇,哪就那么容易坐牢了呢。”说完躬着腰自扇嘴巴,“你这个乌鸦嘴!烂舌头!哪天拔你下来下酒!”
“就你这大张旗鼓的调头,”邹金牙扫了眼大开的库门和窗户,“不怕条子找不着门。”
吓得老霍更加用力地自扇巴掌,一面冲阿通:“还不快去把门关上——”又给邹金牙赔笑脸,“你看我这……这不焊铁焊出一身汗嘛,嫌太热就把门打开通了通风……刚开的,马上关上,马上关上……”
邹金牙接着把目光转向项天歌,“哟嗬,稀客。我还道你不会来了呢。”
项天歌嘿嘿一笑,“账还没结,哪能不来呢。”
邹金牙往旁边人递来的沙发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转动手上的扳指,“不是我不想结。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货出不了,款到不了。你说我赔着几十万的本在这里干耗,我能去找谁?”
项天歌一耸肩,“我。”
邹金牙狐疑地扫项天歌一眼,“你是说——你行?”
项天歌看了眼老霍,“总比他们行。”
邹金牙从沙发上站起来,绕着项天歌打起转,一面审视他,“你小子做事,算是本事的。倒没听说你会修车。”
项天歌说:“汽车是没玩过。摩托车拖拉机都干过。全东宁城,你要能找出十个能修汽车的,五个是经销商的,四个是摩托车厂的,还有一个,就得是我。”
邹金牙磨起他那颗亮晶晶的金牙,“岑老板说,他那里有个会修车的。”
“你倒是喊他来修啊。”
邹金牙没答话。
他略一沉吟,便下了决心。
脸上立即热络了。
他伸手拍项天歌的肩,“你也晓得。我们客人不少,货源充足。就是少个把车弄明白,能把货交到主雇手上的。香港那边车行我认识的人多,也不是不能在香港把车都做好,只是你想,这钱给谁赚不是赚,干嘛不给自己人赚?你家里有困难,我都晓得。这样吧,你先帮我把这一批五十台车弄好啰,你妈的医药费,邹叔叔给你垫上。”
项天歌笑嘻嘻地按住邹金牙盖在他肩膀上的手,“邹叔叔要给我赚钱真是太好了。那我也不跟邹叔叔多要。一台车你卖什么价,我就抽你利润的三成——我几个妈有病都能治好啦!”
邹金牙脸色一变,“你敢跟我——”
话没说完,听见门外一声喝:“谁!”
接着一阵嘈杂。邹金牙那几个保镖集体出动,门外乒乓作响。
“怎么?”
“有个小毛贼,鬼头鬼脑,让我看着了!”那个叫阿通的小年轻看着面黄肌瘦,动手可不含糊,这时来卖力邀功,手指被保镖殴打的少年,“就是他!”
项天歌沉下脸,“住手。”
没人听他的。邹金牙笑着问:“熟人哪?”
项天歌没吭声,上前照着那个打人保镖的胸口就是一踹。他从小在街头跟人对仗,打架既准且狠,且不出声。一拳一脚就是两个。
四个动手的保镖,没一会趴了三个。项天歌把那几人收拾得差不多了,邹金牙才喊:“不长眼的吗?自己人也打?”保镖这才停手。
项天河抱着头蜷在地上。脸上、衣服上都是鼻血。他挨了不少拳脚,一时半刻没起来。
他身边躺着那块他自制的滑板,此时被人折成两半。二十多里土路,他是这么跟过来的。
项天歌伸手去扶,项天河没接。一翻身滚得离他远了点。一个鲤鱼打挺,没起身。最后是趴在地上,双手支地,慢慢爬起来。
“你亲戚?”邹金牙问。
项天歌问:“你没事吧?”
“唉呀,是认识的,就好好进来打个招呼。这夜黑风高的,也看不清楚脸,打残了就不好了,是吧?”
回家的路,项天河拒绝坐项天歌的车。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抱着滑板的残板,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总是这样,念旧而又长情。小时候摔坏的玩具,从来不丢,修不好宁可藏起来;自己组装的四驱车,车壳被人踩成什么样,死不肯换,拘着那块废铁当宝。
项天歌把摩托车开成龟速,开在他跟前,用摩托车排气管的黑烟呛他。
“姐妹,我说你这唐僧取经呢。孙悟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你感天动地非要自己两条腿走,傻的吗——”
项天河走到草丛里,躲开他的尾气。
项天歌又把车开到项天河后面。
“老弟,我说你,怎么跟大姑娘一样还生气呢,再说要生气也是我生啊,你一声不响地跟了我二十里地,你看我也没生气,怎么你还先生上了呢——”
“……”
“要不还是去医院吧。我看你那条手臂不太好。”
“……”
“走吧,咱们一起。我看男科,你看骨科。”
“有病吧。”
“是有病啊。有病就得治啊。要不我看骨科,你看男科?”
“……”
项天河停下步伐,猛一转身,踹了摩托车一脚。
项天歌没提防,人跟车往土路上一倒,“你他妈——”
项天河站那冷笑,“我他妈就是你他妈。咱俩一个妈,不分你我他。”
摩托车两个轮子还在那空转。项天歌也不管了,从地上一跃而起,从车上横跨而过,扑到项天河身上,照着他的脸给了一拳。
项天河抓起滑板,往项天歌脑袋上一砸,砸得他眼冒金星。趁机抱住人一个侧翻,将项天歌压在地上,对着他的脸猛捶。
“这就是你做的‘小生意’?”项天河一边捶他一边怒吼,双眼发红,“这就是你辍学一年去做的‘小生意’?——给姓邹的软蛋舔□□??你有没有种?!当初说好一起中考,谁考差了谁去挣钱。你考都没考人就跑了。你以为你很伟大是吗?很了不起是吗!为了这个家你无私你牺牲你去倒车是吗?我觉得我会感激你,我痛哭流涕感谢你再造之恩是吗!说要考试的是你,没来考的也是你。你这逼了狗的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管过我同不同意吗?要你牺牲——我要你牺牲!!”
项天歌咬着牙槽骂,“我艹你——”发起反击。本意是想抱着他的腰往侧面翻,但人躺地上比较勉强,这个动作变成揪着他弟弟的裤子往下扒。项天河被他亲哥的无耻震惊了。
就这一惊的工夫,项天歌迅速反守为攻,抱着项天河往侧边滚。
那土路一侧是个斜坡。这一滚就骨碌碌地往下滚滚进爱河,啊不是,二条河。
二条河原本不深。但这时正是雨季,水涨了一尺有余,两岸的杂草全被淹没了。兄弟两人滚进浅水的泥浆里,裹了一身泥在水里打得飞起。
项天歌本来不想打,被项天河的几个拳头激出火气。真打起来,项天河不是他对手,何况在邹金牙那刚挨过揍。
一到水里,项天河更加没了反击的余地。项天歌压着他脑袋往水里一下一下按,“我没种?你以为你玩四驱车的钞票哪里来的?处理器,硬盘,你那小破车的马达,哪个不是上千?你以为厂里赔老爹那点丧葬费够填老娘的医药费??——供你吃喝拉撒都不够!你他妈还敢问我为什么不读书了。我读书你吃糠吗?我读书你操社会吗?让你□□操得起来吗?就你这鸡都提不起来的货你能干什么?搬砖?种地?修拖拉机?你就是个废物你连我都干不过,我不牺牲我送你去当□□挨操吗?”
项天河起初还反抗,扑腾些水花。后来连水花也没有了。就跟木偶似的被人提着按着,一下一下弯腰。
项天歌突然觉得没意思,随手一放。项天河的头就掉进河里,冒着气泡往下沉。
项天歌回身往岸上走。走出两步看到项天河像浮尸似的沉在水里。又躬身捞起项天河的一只脚,将他拖回岸上。
拖回岸上,就往地上一扔。他心情跌至谷底,再没闲心管弟弟了。自顾自往回走。
上坡时回头看一眼。项天河浑身湿漉漉,趴在水边的泥地里,一动没动。
这一天的清早,曲向前步履匆匆走向办公室。他这一天要见开发区的区委书记,商量为新厂区拿地的事。如果顺利,二条河北的一块沼泽地,就会变成前进汽车厂。
到厂区时,保安头子老罗就迎上来,“曲厂长,早上抓到一个小毛贼,本来是要送派出所的,他说他要见你,还说认识你……”
曲向前满腹心事,步伐不停,“这种事就不要来烦我了……”
“是是是,”冲手下人吆喝,“没听到?直接送派出所——”
但是那个小毛贼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项天河没有回家。他从二十里外徒步走到这里。翻过汽车配件厂带铁丝网的高墙,在曲向前的办公室门前,一直等到天亮。
鼻青脸肿,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满身的淤泥已经干涸,结成衣襟裤脚上的斑斑污迹。
他立刻又被人扭住了。殴打谩骂,周遭的眼光,仿佛都与他无关。
曲向前很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不一般。但这一刻,他再次被那双眼睛震住了。
项天河面容平静,目光清明。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曲向前。漆黑如墨的眸子,像横亘着银河的夜空,黑暗、深邃而光明。
——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说:“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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