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万对新锐的尽职调查,只用了不到两周时间。两周后,双方正式签订股权交割协议。包括华前集团及其关联企业在内的机构股东,以及房文英、薄清波等个人股东,向施万转让了所有未及减持的股权。施万投桃报李,拿出10亿元人民币现金,帮助华前偿还一笔迫在眉睫的企业债;又拿出20亿人民币现金,帮助新锐偿还了即将到期的企业债。
华前及新锐管理层转让的33的新锐股权,加上施万在二级市场收购的将近8的新锐股份,施万总共持有新锐超过40的股权,成为新锐实质上的控股股东。
项天歌做事雷厉风行。完成股权交割不久,施万便向新锐施压,迫使薄清波卸任新锐董事长一职。项天歌以董事长身份坐进新锐董事会,同时派驻工作组入驻新锐总部,正式宣布新锐将进行全面改革。
施万给新锐制订的改革方案,核心是一系列人事罢免举措。
包括新锐总裁副总裁在内的十一名高管被全部罢免;人力、研发、生产、销售等部门总经理及二十余名高管被降薪降级。
张红带领工作组进驻新锐,对总部及四个大区分公司进行人事访谈,然后根据相应的绩效考核和访谈调研结果,进行人事调整。
仍然留守的中层管理者,综合考量简历、过往业绩及员工反馈,进行提拔或调岗。但提拔是带有条件的。新任职的管理者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内完成相应的业绩。
新锐的改革,曲项无缘参与。她身为新锐总裁的最后一次履责,是完成施万跟新锐的股权交割协议。施万对新锐动刀,她是第一个被动刀的高管。
第二次被迫谢职。第二次被逐出董事会。
但施万的工作组手下留情,又或者是为了节省裁员补偿,他们没有直接将她开除。她被降职为一名普通专员,同时还有了新岗位——“新锐驻东宁联络员”。
房文英的董事身份得以保留。新锐美国的组织与人事得以保留。条件是,曲项必须“履行义务”。
所谓的“履行义务”,实际上是软禁和接受调查。
用于收购的63亿美元,合近42亿元人民币,将分为三次打入新锐账户。第一笔10亿元人民币,将用于支付东宁银行欠款。第二笔约20亿元人民币,将用于支付供应商欠款。
在投资款项全部到账之前,曲项被要求留在东宁,接受施万调查。
项天歌原本买给曲项的那栋寓所,这时终于派上用场——成了关押她的私宅。
日子并不好过。
不能自由出入。要出门必须提申请,还必须有人员跟随。
不能自由作息。有一个名义上的保姆,实际上是看守。她监督曲项的起居饮食。仿佛是下定决心为被欠薪的工人讨回公道,饮食一律粗茶淡饭。早中晚三顿,错过饭点,就没有饭吃。
曲项习惯晚起,总是会错过饭点。于是就挨饿。
不能自由通讯。曲项与美国方面的联系被彻底阻断。手机被没收。可以使用电脑。各种社交网络,一律被屏蔽。
倒也不是无所事事。最初的一个月,施万的工作组经常骚扰她。访谈一谈就是整整一星期。访谈内容涉及人事财务生产经营,主题却只有一个:新锐为什么失败。
他们要她回忆新锐的每一次重大决策,逼她讲述每一个细节,甚至问她做出决策的心理活动。他们还让她对自己的每一次决策打分。比如这种问题:“对于新锐早期与卡拉梅的合作,你觉得可以打几分?你觉得卡拉梅会给你打几分?新锐x7的客户会打几分?股东又会打几分?”
几乎把她逼疯。
为期一周的访谈结束,工作组也没有放过她。施万给她布置的任务,是完成一个报告——《新锐前总裁履职报告,及对现阶段新锐经营状况的详细说明》。
让人啼笑皆非。
接受访谈的那一个月,曲项每天都过得很痛苦。
不吃药,她就精神涣散,答非所问,访谈人会纠缠不休。
吃了药,她就变得专注而冷静,专注、冷静而清醒地看到,新锐有多么失败——她自己有多么失败。
她以为访谈结束,等工作组放过她,她就能好起来。
可是并没有。
她开始发现,比痛苦更可怕的,是孤独。
有大概十多天的时间,没有任何人来跟她说话。
那位项天歌雇来的保姆,显然只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她不进曲项的房间,也不叫她下楼吃饭。她在每天固定的时间过来做饭,到点就收拾走人。
曲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长时间的与世隔绝。
白天,夜晚,醒着的每一秒都被拉长。半夜睡不好。被噩梦惊醒,漫漫长夜,一个人拥被度过。
她确实没有地方可去。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上海不是,美国也不是。
也无人可以求援。薄清波再无音讯。房文英和曲进步,一个都不在身边。
甚至连胖胡也没有出现。曲项发信息问张红,胖胡在不在东宁。张红隔了两天才回复,说上海忙疯了,她哪知道胖胡在哪里。
仿佛是回到童年,想学□□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期末。曲项发现自己总是心思恍惚,不停走神。她试图写她那个履职报告,分析失败原因。可是一打开文档,她就被失败的情绪迅速淹没。
她被一遍一遍提醒,她是一个过了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的女人。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没有亲人也没有孩子。她拼搏十数年,欠下数十亿巨债。欠股东钱,欠员工钱,欠供应商的钱。一辈子也还不清。
创业圈。每每有人欠下巨债,因不堪重负而跳楼。曲项以往看到那样的新闻,总是轻蔑地想,精神脆弱就不要创业。
可直到她自己成了新闻的主角,成了人人喊打的老赖,她才开始想,那些曾经站在高处,最终却选择结束的人,他们往下跳的时候,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有几回,小于打电话来。
电话被监听。所以小于的语气很收敛。
“北京国贸、上海陆家嘴的两个店都关门了。一二线城市的体验店关了十多个。每个城市只剩了一个服务点。”
“新锐x9开发暂停。听说是上面不满意。要求推翻重来。”
“总部好多新面孔。有施万直接派过来的,也有外面新招的。原来的领导受不住压力,一个个都离职了。”
“施万派来的那个副总,天天在公司大发雷霆。开会的时候直着鼻子骂我们领导废物。”
“下个月要开新闻发布会,说什么展示并购重整成果。拿不出业绩的部门都要裁掉。”
“幸好曲总你没在。你在可不得被气死。要不是这个月加了薪,我也早走了。现在又忙又累,白天开会晚上干活,还要天天写日报,真是苦逼。”
曲项听完小于抱怨,问她:“你说新锐是因为什么失败的?”
小于愣,“啥?”
曲项问:“我问你,新锐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新锐不缺人,不缺钱,刚创业的时候,占着中国和美国两边的资源。要技术,有技术。要设计,有设计。质量不差,营销也没落下。为什么这样一家企业,说垮就垮了呢?”
小于呆,“曲总……”
曲项问她:“是不是因为我?”
小于在电话那头摇头,“当然不是!”
曲项问:“那么你回答我,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合格的总裁吗?”
小于想了想,回答说:“曲总,我觉得您是一位优秀的设计师。”
曲项听懂了。
并不是没有机遇。
并不是不努力的。
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呢?
曲项想起某个上门堵路的债主。
“我就想不明白,怎么那些投资人,就愿意把钱全给你这种垃圾。”
曲项反反复复想这个问题。反复想拼命想。
她怕自己走神,就不停吃药。关注达,择思达。她能买到的所有治疗adhd的药片,她都往嘴里塞。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这样专注地思考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她这么垃圾。
偶尔她也想过逃离。逃去一个没有网络,谁也找不着她的地方。
但她很快想到,她呆的这个空空的宅子,不就没有网络,谁也找不着吗?如果她在这里,也想不清楚问题,她还能逃去哪里?
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曲项没有出门,也没见任何人。
她过得昼夜颠倒,晨昏不分。饿了就机械地找冷饭吃。累了就昏沉地睡。睡了就做噩梦。
有时候太无聊了,曲项就一个人在屋里乱转。
那宅子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东西。但有一个房间,放满了主人无暇处置的旧物。
那是在阁楼的杂物间。原本上了锁。曲项太无聊了,就去抠那把锁。偷鸡摸狗的事,她小时候没少干。那把锁就被她撬开了。
杂物间堆着上个世纪的旧书旧报,被淘汰的电脑,小孩玩的车模和游戏机。她起初看不明白那是谁的东西,直到她翻出了一只装满千纸鹤的玻璃瓶,还有一叠的整整齐齐的佰图卡。
卡片发了黄,有的边角已经发黑。图文却还是清晰。
法拉利,保时捷,兰博基尼……各种上个世纪的国外名车,带着少年的梦想,安静地沉睡在纸箱的角落。
曲项坐在那儿,一坐就一个下午,一张张擦那些卡片。
每一张卡片她都有印象。有几张是她从爸爸的纸烟盒里获得的。有几张是前进厂的工人给她玩的。还有几张……很多张……是一个男孩给她的。
她把那些卡片一张张擦拭干净,找了一只口红盒,小心翼翼地收起。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这栋宅子的男主人终于回来。
曲项正在卧室里摆弄卡片,听到声音就出来。
来人是项天歌。
一脸疲倦,带着不耐的神气。风尘仆仆,像是长途跋涉回来。
“看你留下的烂摊子。”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下下揉着眉心,“你们到底隐瞒了多少债务?浪费我两个月。他妈50多个亿,还不够给你们擦屁股。”
曲项眼皮跳,“还有……?”
项天歌哼一声,将一沓财务文件,往曲项跟前一拍。
曲项拿起那沓材料。
一笔接一笔的企业债。有从银行借的,有从华前公司拆借的,还有外部金融机构的。曲项记得某几笔是用于门店扩张,某几笔是经营生产。可是看到后来,连她也记不清,哪笔债是用于哪个用途。
再往后翻,还有新锐与各分子公司、各分子公司与华前系统公司的资金往来,一团乱麻。
项天歌昂起头,盖了一只手在眼睛上,仿佛已经累极,“他妈要不是因为你。”
曲项没有吭声。
“倒水不会?”他冷声问。
曲项恍惚了片刻,才明白这是个命令。于是挪动脚步去厨房倒水。但家里根本没有热水。她笨拙地烧开水。结果拿水壶时碰了托盘。一只玻璃杯掉落,发出一声巨响。
她蹲下去收拾玻璃,却扎破了手。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冰冷的嘲笑。
他没再理她。随手拿了个玻璃杯,接了一杯自来水。
曲项在厨房里烧开水。听见浴室方向传来水声。她望了一眼窗外,心里掂量逃跑和不逃跑的后果。
天已全黑,还下着雨。她的银行卡早被冻结。逃出去也是淋雨。
想明白了,她便放弃逃跑的想法,回卧室接着数卡片。
她想把一百张卡片按编号排好,可是数来数去,还是少一张。
这时就听到,浴室水声停了。门嗒的一声打开。
脚步声逼近。听见身后冰冷的声音,“你进了阁楼?”
曲项不吭声。那冰冷中多了一丝愠怒,“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曲项头也不抬,平静回答:“这是我的。项天歌给我的。”
一只手冷不防从身侧伸过来,轻易将满桌的卡片聚拢。却并无珍惜的意味。在曲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将大半的卡片抓在手心,随手揉搓成一团。他站在窗边,眼睛冷冷觑着曲项,一手拨开窗帘,一手将卡片抛出窗外。
曲项追到窗前。她伸手去抓可是来不及。
只看到那许多浅蓝色的小小卡片,被风雨裹携,飞了漫天。又被风雨击打,落了满地,然后再也不见。
曲项飞快冲到楼下,冲进雨里。
她在雨里摸索,一处一处寻找被抛弃了的纸片。树杈,灌木,零落的花朵,还有泥泞的黄土。
她不知自己在风雨里耽了多久。卧室的灯火已熄灭。周遭一片黑暗,只闻淅淅沥沥的雨。
她找到精疲力竭。找回来的不过几张不成形的纸片。
她攥着那几片碎纸回屋。心里想等天亮再找。她蹑手蹑脚上了楼,悄无声息推开卧室门。
刚想钻进洗手间,却听见一个沙哑的嗓音对她说:“你就这样报答我。”
曲项站住脚。
扑面而来一股酒精的味道。而她明明记得屋里没有酒。
灯火熄灭。可是在那样的黑暗里,她清清楚楚看到那双眼睛。
他说:“过来。”
曲项将纸片藏进衣衫口袋。她慢慢挪过去。雨水沿着她的额发往下淌。
他躺在床上,手枕着头。就那样懒洋洋地看着她。他的眼光穿过夜色,将她剥得一干二净。
“等你好久了。”他说,指了指枕边,“52亿。希望你值得起这个价。”
曲项僵直地站立着。
“你是不会?”
她还是不动。
他等得不耐烦,伸出一只手,去勾她湿漉漉的下巴,“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帮你收拾这么个烂摊子,你不感谢我一下?”
曲项没有吭声。站在原地呆了片刻,慢吞吞地脱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已湿透了,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她才解了两颗扣子,他便失去控制,扯住她衣服的领口,将她拖到自己跟前,然后把她按在了床上。
这时离得很近。她看清了他眼睛里的根根血丝,还有那里翻滚的仇恨和欲望。那双发红的眼睛瞪着她,“怎么,到我跟前,你就不行了?”
他拎起她的半身,将她按在墙面上,“我给你买房子,你跑去美国找薄清波。我替你买回新锐,你就怀念项天歌。你是这样报答我的,是吗?”
她不回答,躲开他的目光。他将她的头掰过来,红着眼逼问:“我排在第几个?第十个,第二十个,还是第一百个?”
曲项颤抖着想要推开他。他更紧地环住她的头,牙齿贴着她的唇,好像随时要将她咬出血。他一面贪婪地嗅着她的味道,一面发了狂似的问她:“你身上有多少男人的味道?”
曲项挣不开。像一个没有魂魄的布偶,毫无生气地由人摆弄。他就用手抓住她,摇晃她,用牙齿咬她,一直到她疼得叫出声。
他停下来问她:“在他那里,你也这样叫吗?”
曲项用指甲抓他,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仿佛不觉得疼痛,更残忍地对待她。
他箍住她的头,拨开她额前的湿发,又抹开她眼睫上的水雾。
他在她耳边如恶魔般低语。
“哭,你有什么好哭?
“才两个月而已,你就受不了了吗?
“我忍受了二十年。
“我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因为每个梦里都有你。
“梦见你朝我扔石子,要我叫你教主。
“梦见你在火里,朝他奔去,我想追你,却被火烧死。
“梦见你在医院里推我,还跟警察说,‘他就是罪犯——抓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起来。那笑里殊无笑意。笑声像冰碴子似的打在人的耳膜上。
“那时你在哪里?哦,你读书去了美国。你跟洋人派对、约会。
“这么多年,你跟这个约会,跟那个约会。你跑遍全世界,便以为自己拥有全世界。现在,看看,你觉得你还拥有什么?
“你知道这些年每天夜里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是不是要把他们全都杀了,你才能看见我。”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你说该去死的人是我。不错,项天歌是替我而死。你以为我后悔吗?我不!
“你爱的是他。但那又怎样?难道你能追他到地下?
“你的心不属于我。那也没什么。
“他有你的心。我有你的人。很公平。”
他像一个疯子似的笑起来。
“现在,你终于肯看着我了。
“你只有我。我才是活着的那一个。”
他冰凉的手,顺着她的身体慢慢往下滑。
“还是没……?”他有些诧异。
随即平静下来。他轻声地笑,“没关系,我们有一辈子。我不会放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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