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歌心知与先锋一战在所难免,因此收到法院传单,他并不意外。

    先锋在诉状中主张,施万锂电池产品侵犯了属于先锋的几项重大技术专利,这其中包括电池卷绕工艺、正负极涂敷工艺等几项关键性生产技术专利。如果先锋的主张成立,施万将不再能够使用这几项生产技术,日常经营活动将受到重大影响。

    施万发展多年,早已摆脱先锋窠臼,在技术上创新颇多,专利成果丰硕。针对先锋主张的电池卷绕、正负极涂敷等生产技术专利,施万技术部准备了相当充分的材料,证明目前施万所使用的技术,与先锋的差异较大,并无侵犯专利之嫌。

    但这场专利战,比项天歌最初的预估还要困难。

    先锋电池与日企合作紧密,锂电生产设备由日本田中株式会社提供,先锋所主张的几项技术专利,也来自田中株式会社的授权。

    先锋向东宁法院提出诉讼的同时,日本田中株式会社向美国加州南区联邦地方法院提出诉讼,指控施万出口美国的锂电产品,严重侵犯了田中株式会社的技术专利。田中株式会社申请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发出排除令,禁止施万产品进入美国;同时要求施万赔偿田中的经济损失。

    先锋与田中同时发难,当然不是偶然。而一旦有日企介入,日本企业强大的国际法务团队与成熟的国际法律事务经验,将对施万形成压倒性优势。施万出口电池,不过是近两年的事。缺乏国际诉讼经验的年轻企业,又怎么可能打得过成名已久的国际电池巨头?

    如果应诉,两边都要应诉。如果和解,两边都要和解。无论应诉或和解,施万都要付出双倍的代价。

    而一旦失败,施万的生产经营会受到极大限制,发展势头就此被打断。

    项天歌赶到公司时,会议室里正在唇枪舌剑。

    法务部与生产部各执一辞,互不相让。

    法务部的意见,是谋求和解。

    法务部总经理之前离职,这个岗位一直处在空缺状态。法务总经理的工作一直由专员宋清代理。宋清律师执照还没几年,就被迫挑起了施万法务的大梁。

    而宋清在涉及诉讼时,一向是个保守派。这一回他也力主和解。

    “知识产权案件旷日持久,一打恐怕就会拖个三五年。美国打官司本来就贵,请律师更贵。你要请打得过日本人的律师,诉讼费用少说也要五百万美元。

    “真的要打,施万就会陷入被两家公司联合围剿的被动局面。而且我们缺乏经验,没有胜算,一输就是满盘皆输。所以打官司,时间成本、经济成本、机会成本,都是难以估量的。这么大的成本,还不如直接谋求和解。”

    生产与技术部门,以周通为代表,希望施万能够积极应诉。

    周通对法务部总经理极不客气:“你没经验,所以就不打?日本人厉害,所以我们就退让?你问过日本人要多少钱没有,还没问你就知道打官司的成本比日本人要的钱还多?你有没有想过,今天日本企业拿知识产权来压我们,明天就有韩国的、美国的、欧洲的企业拿一样的东西来打击我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们不可能跟日本人和解。如果现在谋求和解,只会让对方认为抓住了我们的把柄,趁机敲诈勒索。从此以后施万产品永无出头之日,别说美国市场、欧洲市场,连中国市场也保不住!”

    周通语气蛮横,宋清却不退让。

    “你说要打,你有几分胜算?施万做研发,查了多少文献?拆过多少电池?你现在去研发部,他们实验室里还摆着历代先锋电池,还有从香港买回来的田中的生产设备。施万有没有抄,抄了多少,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

    口水仗打到这,研发部的人听不下去了。

    研发部一个老工程师梗着脖子,“——那不叫抄。我们是学习和借鉴……借鉴!……研发的事,能叫抄吗?”

    阿娇噗的一声笑出来。

    阿飒说:“对对对,我们没有抄。我们就是正常合理的借鉴。”

    阿娇说:“其实吧,施万抄没抄,别人又不知道。施万电池比先锋的好多了。我们一口咬死没抄,他们要举证我们抄了,也没那么容易。”

    宋清轻轻摇头,“施万抄没抄,别人是不知道,施万自己的研发副总,难道会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施万创始员工之一、原研发副总程新,如今是先锋电池的核心高管。

    施万当年筚路蓝缕,研发工程师都是先锋的人,研发框架工具方法,都是从先锋带来的。施万怎么做的研发,对先锋借鉴到什么程度,程新不可能不知道。

    施万磨出来的一把快刀,如今刀尖对着自己。

    周通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施万不仅拆过先锋和田中的电池,日韩那几家巨头,每出一款产品,我们都拆出来研究。电池生产的技术环节那么多,在行业内互相学习,互相借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仅我们在学,在借鉴,别人也在学在借鉴。学习借鉴田中技术的,并不只我们一家。难道他有本事把所有学过他们的企业都告到?”

    宋清苦口婆心,“不错,田中没办法把所有侵权的中国山寨企业都告倒,所以他们会选择找一两家有代表性的中国企业,重点出击。施万恰好就是——你就非得往他枪口上撞?”

    周通一步不让,“对,吴总你也看到了,施万恐怕是田中的头号打击对象。如今中国电池企业的崛起,已经威胁到日韩国际巨头。老巨头和新势力,这一战在所难免。今天你让步了,明天他就拿另一茬刁难你。与其夜长梦多,不如速战速决。”

    宋清连连摇头,“对,我们跟日韩巨头,迟早会发生冲突。可是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前有狼后有虎,跟日本人正面硬刚,有胜算吗?一旦输了官司,美国输中国也得输,让施万工厂直接停产,产品全部召回无法销售,这个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双方相持不下。争论过午夜,也没有争出结果。

    最后两边都看项天歌。项天歌愁眉紧锁。

    自新锐股东大会以来,他便没有好好休息过。不过小半月时光,他已形销骨立,鬓角霜白。

    “法务部出和解方案。”

    项天歌金口一开,宋清登时长舒一口气。

    ——他那口气还没透完,又听项天歌说:“技术部举证,先锋及田中所主张的技术专利,施万产品具备30以上的差异。”

    这是要做两手准备了。

    “我同意周通总的发言。施万跟日韩巨头这一仗,不可能不打。但我也同意宋清总的论断。目前的施万,未必是巨头的对手。”项天歌脸色憔悴,语声却不容置疑,“我们先跟先锋谈和解。如果和解费用超出诉讼预算,再作他论。散会!”

    先锋提出的和解赔偿,是一百亿元人民币。

    项天歌联系陆国岑秘书,要求见面。

    秘书推说董事长日程紧张,没有时间。

    其时知识产权峰会将于省城举行。陆国岑为主题演讲嘉宾。项天歌于是特地赶去省城。

    此次峰会,施万只派出了技术部门的代表。不想董事长亲自到访。主办方十分意外,却没有相应规格的接待。

    施万并非此次峰会的赞助方,座席安排在主席台侧面。项天歌并不介意,避开媒体视线,坐在角落里。

    陆国岑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矍铄,高谈阔论。他在主题演讲中,极力盛赞先锋产业转型的成果,表示先锋愿意继续为中国锂电发展做出贡献。

    “先锋曾经是,如今也是中国锂电行业的引领者。现在某些所谓的独角兽,其实当年,都是在先锋后面亦步亦趋的跟屁虫。曾经,先锋为了帮扶行业中的中小企业,带动产业变革,就把自己的技术专利,无偿共享给这部分小企业。却没想到,某些不法商贩,得寸进尺,抄袭剽窃,助长行业不正之风。我们绝不能姑息纵容!

    “中国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任重而道远。曾经,中国企业知识产权保护意识淡薄,抄袭剽窃事件层出不穷,严重影响行业秩序。如今,知识产权法律法规不断健全。先锋不仅要做技术的引领者,更要做中国知识产权保护事业的引领者,推动建立行业规范,共同促进中国的技术创新。”

    这番话矛头指向明显。不仅施万人听出话锋,不少行业中人,都听出陆国岑意有所指。

    无论怎样,先锋的确是锂电池行业的先驱;施万在先锋面前,只能算后起之秀。尽管施万在产量与技术水平上,都已远超先锋,但施万并没有取代先锋。陆国岑在业界仍然极具影响力。先锋对施万发难,将引来行业地震。

    陆国岑主题演讲结束,便准备离开会场。项天歌迅速从座位上起身,朝陆国岑快步走去。

    陆国岑见到项天歌,并不惊讶。

    “项董事长,别来无恙。”

    项天歌无意寒暄,“这些天我一直在联系陆主席。”

    “哦,这个抱歉。最近事多,确实没功夫。项董事长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秘书说。”

    陆国岑说完,擦着项天歌的肩,朝会场大门走。

    “和解,这是最后的机会。”项天歌站在原地,虽然疲惫,并无示弱,“专利诉讼,动辄几百万,对如今的先锋,恐怕是不小的负担。”

    陆国岑停下脚步,忍不住一声冷哼。

    “项董事长,这是为先锋考虑?”

    “不错。先锋主张的那几项技术专利,如今早已成为业内普及的技术。施万在电池卷绕工艺、正负极涂敷工艺上,全球领先!先锋要举证施万抄袭,不可能。想用知识产权扳倒施万,更不可能!”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但胸有成竹,斩钉截铁。

    陆国岑不禁连声冷笑,“那我倒是要感谢项董事长手下留情。”

    “施万愿意出三百万元和解费用,与先锋达成协议。”项天歌说,“但施万不会与田中株式会社做任何妥协。国际市场,我们寸土必争。”

    他神态疲惫,却是目光灼灼,“先锋是老牌的国有制造企业。先锋应当与施万携手,共同应对国际锂电巨头的挑战。在施万创业初期,先锋曾经给予人才和技术的支持。现在,施万将投桃报李,与先锋达成技术合作。”

    陆国岑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怪异的笑声。

    “真有趣。我要合作,你要独立发展。我要起诉,你就要合作了?”

    项天歌平静地回答,“施万寻求和解,并不是因为没有能力应诉,而是因为看到我们共同面临的挑战。国际锂电巨头,是我们共同的竞争对手。先锋当年过度依赖日本技术,才造成如今的被动。应当迷途知返,放弃对外国企业的幻想。他们不会跟你共享最新技术,不过利用你开拓市场。陆主席如此高明,总不甘心做洋人的走狗吧?”

    陆国岑眼神骤然凶狠。

    他脚步移动,朝项天歌一步步逼近。

    “先锋跟谁合作,不劳旁人操心。项董事长有这闲功夫,倒不如好好琢磨,怎么给自己摘清抄袭盗窃的罪名。”

    陆国岑说着,皱纹牵扯成冷笑。他走到项天歌跟前,伸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施万如今飞黄腾达,项董事长好像忘了当年自己是什么德性。总归是我看着你长大,你要忘了,我就好好提醒你。”陆国岑站在项天歌跟前,一下一下拍打他的脸,“我是洋人的走狗,不错。可你呢?你是我养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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