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红的触手们歪歪扭扭趴着,冲阮十八发出“咕叽咕叽”的叫声。

    它们似乎很是不舍得挂断的视频通话,尖端蠕动朝手机爬了过去,圈着手机在屏幕上可怜巴巴蹭来蹭去。

    阮十八耐心地安慰它们,“穆先生已经睡了。”

    小一很懂分寸的,虽然有时候不太听话,但绝不会背着他不声不响地做些乱七八糟、容易暴露身份的事。

    脑海中想法一闪,下一秒,触手们开始噼里啪啦在手机上乱按,不等阮十八反应过来,小一滑进了唯一的聊天对话框中。

    它给穆清野发出了一串乱码。

    阮十八神色一呆。

    知晓自己做了错事,但既然已经当着阮十八的面做了,触手们破罐子破摔死不悔改,干脆高高地将手机托举在空中,四处躲闪阮十八的手。

    “小一!小一你这个坏蛋!”

    阮十八急了,够了半天才抢回手机,他匆忙垂头,但发出的消息已经没有办法撤回了,突兀地挂在对话页面中。

    他气呼呼地拍了拍触手,半晌憋出一句,“……小一,明天你没有零食吃了!不,三天没有零食吃!”

    阮十八害怕这条信息打扰到“睡了”的穆清野,但挂着一堆乱码却没有解释显得更奇怪了。

    他考虑来考虑去,纠结地发消息补救。

    [阮十八:不小心手滑了[哭脸]]

    [阮十八:穆先生,晚安。]

    这样就好了,既解释了乱码原因,还给他和穆先生的第一次微信聊天画上了圆满的结束句号。

    阮十八心满意足,将薄薄的夏凉被向上拉扯盖住肚子,正准备退出微信,关上手机。

    “嗡嗡”,掌中的手机震动。

    早就“睡了”的穆清野回复了新信息。

    [穆清野:晚安。]

    阮十八倏然一愣,“穆先生是没睡着吗?”

    被训了一顿躲在夏凉被底生闷气的小一也听到了声响,灵敏地钻了过来,不计前嫌,使劲往前挤。

    触手们骄傲极了,冲阮十八“咕叽咕叽”叫。

    “……好吧好吧。”

    阮十八不情不愿地将小一重新塞回被子里,嘟囔着,“承认是你的功劳,让我们和穆先生多说了一句话。”

    小一仍在大力扭动,软趴趴发烫。

    “不扣你零食,好了吧?”

    “乖一点,听穆先生的话快点睡觉。”

    触到了逆鳞,触手们立刻不动了,翻着腹部假睡。

    阮十八也终于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上岸后的第一个梦。

    梦中他离开深海巢穴,缩成巴掌大小前往浅海湾游玩,玩累了,便蜷缩在隐蔽的石块下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只感受到一束温暖明亮的阳光刺破了黑暗和潮湿,巨大的阴影压迫而来,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被截断了所有的退路。

    是人类。

    后悔没有听长老们的话,阮十八慌张地想要逃窜,阴影愈加逼近,朝他伸出了手……

    而后,他的触手似乎被轻轻捏了一下。

    阮十八猛地睁开了眼。

    他下意识地掀开被子往里看,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被子,轻轻舒了口气,一旁的小一不知何时将手机圈着围起来,睡的正香。

    怎么梦到这件事了?阮十八不禁心想。

    也不算是梦,他在成年前太过好奇人类社会,偷偷越过了妖族设立的防线去了人类海岸滩,经历了如此惊险一幕。

    人类捉到了他。

    人类放过了他。

    阮十八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眨了眨眼,正因为有这个谁也不知道的小插曲在,所以他才没有完全听信谢宏的话。

    ……人类,就像那束阳光一样。

    他的触手仿佛还残留着那若有若无的轻轻一捏,和他自己摸小一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软而痒。

    晨间的闹钟按时响起,“叮铃铃——叮铃铃——”

    触手们条件反射般竖了起来,睡懵懵地晃着尖端,在看到阮十八时往他的怀里一钻,软趴趴撒娇。

    阮十八认真地将小一拖起来拼命地晃,将触手们晃醒了。

    “小一,早上好!”

    “又是美好工作的一天!”

    熟门熟路地开始工作,阮十八自由地在a市的大街小巷穿梭,今日的天气比前些日子凉爽许多,听说最近有一场暴雨降至。

    阮十八喜欢阴冷潮湿的环境,也喜欢下雨时晕开一群群波纹的海面。

    临了中午的饭点,灿星的订单如约而至。

    又抢在众人前风风火火地顶着小黄鸭一路往前冲,心中记挂着要和昨日的同行比较,他七扭八扭抄了小道近路,比平时到达楼下时快了很多。

    可惜快虽快,却不巧又撞了电梯使用的高峰期。

    看着他人的焦急不耐,阮十八悄咪咪地一退再退,让了两三波人,始终没有挤上电梯。

    眼看着时间又快到了,他便艰难地想从拥挤的人群中倒退出来,和上次一样爬楼梯上去。

    他退了没两步。

    身后嘈杂的交谈声突然仿佛按下了静音键,静默无声,连众人急促凌乱的呼吸声皆清晰可闻。

    一只有力的手掌抵住了他的后背肩胛骨,指节的形状透过薄薄的t恤印在他的身上,掌心宽阔温热,手指细而长,骨节的触感异常明显。

    “进——”

    人类男性低沉的嗓音中揉满漫不经心的懒意,极冷极淡,但短短的字连同掌心推动的力度一起,将阮十八推回了原属于他的位置。

    新一轮向上的电梯门开了。

    阮十八被推了进去,他匆忙回头,只看见了穆清野转身离开的背影,还有周围一圈人投来的奇异目光。

    封闭的电梯空间内没有人讲话。

    众人虽然埋着头玩手机,但仔细打量,便可轻易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玻璃屏幕上,而是飘啊飘,落到了站在角落处认真擦汗的阮十八身上。

    阮十八的唇角翘起,圆眸微微弯着,一副开心的模样。

    “是穆先生耶!他今天居然来公司了!”

    悄悄在心底和小一交流,阮十八高兴极了,“不过他刚才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来呀?”

    是因为穆清野没有排队吗?他心想。

    “我都没有来得及和穆先生打招呼。”

    后知后觉到一切发生的太快,自己没有做出反应,阮十八懊恼地鼓起腮帮子,害怕穆清野会觉得他没有礼貌。

    他想啊想,想到十六楼到了,才回了神,差点错过了楼层。

    就连给客人签收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阮十八梗着脖子偷偷朝外望,没有看见其他人影,又失落地收回视线,眉眼耷拉下来。

    向来笑盈盈的俊秀beta外卖员今日似乎情绪不佳,员工小王签完了名字,一抬头,便见对方迫不及待地拎着包转身。

    然后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周铭经纪人的私人办公室里。

    “砰砰——”

    阮十八敲了门,房门半掩,里屋传来了低声模糊的声响,依稀可辨出分属于两道完全不同的声线。

    “稀奇啊,我的办公室哪有这能耐让您这贵客连着来两——”

    “哎呦,你砸我干什么?这就说不得了?我给你讲,我偏偏要大声地喊,你穆清野闲的——我靠,别砸了!”

    听不清里面的对话,见办公室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敲门声,但屋门既然未关,阮十八便悄悄地探进了一个脑袋。

    头顶的小黄鸭刚偷偷摸摸伸出一个扁嘴,前方传来了谢宏响亮的喊声,“十八来了啊?快进,给你留门了!”

    小黄鸭在原地停留了两秒,阮十八不好意思捏着衣角垂眸走了进来。

    他第一眼只看见了丢了满地的各色杂志,色调浓烈的杂志封面皆属于同一人。

    杂志上穆清野的眼眸总是恹恹倦怠,但在摄像镜头的无限放大下,莫名散发着alpha独有的魅力,勾人心魄。

    阮十八立刻蹲了下来,捡了一本又一本,叠在手肘处,叠了厚厚一大摞,他很不开心,小声道,“穆先生的杂志为什么掉地上了?”

    那么好看的杂志,那么好看的图片,谁舍得随手丢,简直太不珍惜了。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把杂志好好保管起来。

    认真地将杂志放回桌面上,阮十八难得冲周铭皱眉,不满道:“周先生,你要把东西收好呀,这都沾灰了!”

    周铭:“……?”

    他一副问号脸,正欲开口,坐在他面前的穆清野嗓间轻咳几声,周铭张了一半的唇条件反射般闭合,表情滑稽,被动接受了阮十八的指责。

    “……哦。”

    周铭麻木,“你教训的对,是我的错。”

    连带着递给周铭盒饭的动作都带上了情绪,阮十八闷头将盒饭往周铭怀中一塞,扭身径直在始终保持沉静的穆清野身旁坐下了。

    “穆先生,你今天怎么来了呀?”阮十八声调柔软又开心。

    掀开盒饭突然发现分量恢复到之前样子的周铭:……怎么回事,老客福利没了?

    穆清野稍一沉默,淡淡回了话,“有点事。”

    “你有事”

    周铭抬头疑惑问:“你有什么事?”

    阮十八坚定反驳周铭,“穆先生说有事就是有事。”

    “……”

    默默捧着自己的饭盒起身,熟知穆清野一切工作安排的经纪人·周铭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并关上了门。

    室内三人减少到两人。

    原本平淡正常的环境突然如水面落雨般一荡。

    穆清野微微皱了眉,他侧身看了眼空调温度,指节扣住上衣领口拉了拉,将温度调低了两度。

    他按在沙发上的掌心有些沁汗,被不动声色地笼罩抹去。

    “穆先生,你饿不饿?”

    虽然从周铭那知道穆清野不吃盒饭,但大中午的饭点时间不吃东西怎么行?吃不饱穆先生哪里有力气去做事?

    阮十八转身翻自己的外卖包,外卖包鼓鼓囊囊,看上去就很沉重。

    他先是拎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水壶,又神色自若地掏出一个铁质方形三层餐盒。

    水壶和餐盒上面都分别黏着一个姓名贴,写着“阮十八”,还画了小小的笑脸。

    巨大无比的水壶吸引了穆清野的注意力,他面上的神色终于难得露出了一丝破绽,双眸满是震惊不解。

    “这是我自己做的。”

    阮十八打开餐盒,推到穆清野的面前,迟疑温声询问:“穆先生,你要尝尝吗?”

    他的员工餐有时拿的店里的成品,偶尔是自己做,今天恰巧是带了自己做的餐盒,此刻还冒着冉冉热气,香气四溢。

    做好了被穆清野拒绝的准备,阮十八并不抱希望。

    他做的只是简单的家常菜,在海底学校时辅修了人类厨艺课,拿细沙当调料,捏一撮就知道是多少克重,将沉在海底的废弃钢碗当锅,呼啦呼啦晃动的水草当火,练了好一手本领。

    就连谢宏都还没有尝过他的手艺。

    青嫩的生菜裹着沾了酱料的肉条,红烧茄子色泽鲜美,凉拌粉丝爽口顺滑,珍珠米一粒一粒分明。

    卖相极佳,穆清野鼻尖下意识地嗅了嗅。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和往常不同,他好像闻到了些复杂的气味,和寡淡无味相比异常的陌生,陌生到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似乎是来自食物本源的香气。

    气味从阮十八的方向飘来。

    穆清野紧紧凝视着铁质饭盒中的饭菜,眸光平添了一分警惕古怪,他未开口,只不停地嗅闻,微微眯起了眼。

    穆清野没有出声拒绝,阮十八的胆子大了起来。

    他干脆将饭盒塞到了穆清野的怀里,用充满了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眼底溢满了渴望和请求。

    饭盒仅有一份,穆清野甚至不用多想便知道这是阮十八的午餐。

    这个家伙难道是笨蛋吗?

    他缺他这一份午餐?阮十八一个体力劳动者把午餐给他吃,那自己吃什么?喝他那一大桶水喝到饱吗?

    别到时候饿晕了赖上他。

    穆清野面无表情地垂着眼,怀中的饭盒壁温度在降低,热气也在挥散,他的鼻尖依然在嗅,喉结滚了滚。

    他将饭盒推还给了阮十八,阮十八没有接,又翻出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饭盒,一脸无辜。

    本来小一也有一份,但如果将它的那份分给穆清野,小一肯定不会计较的。

    穆清野手中的饭盒拐了个弯,重新回到了他的怀中。

    不仅如此,他拆了备用筷子,矜持地夹起一块生菜裹肉卷,咬了一小口。

    虽然手中捧着的是便宜铁质饭盒和塑料餐具,但穆清野的吃相很优雅,速度不紧不慢。

    一旁的阮十八呼噜呼噜吃了一大半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反差,他眨了眨眼,悄悄放慢了速度。

    穆清野的筷子一顿,再次落筷时动作幅度大了许多。

    檀乌木海盐信息素气味悄无声息地四处弥散,它的主人没有察觉它的存在,反倒是阮十八猛地浸入其中,打了个哆嗦。

    小一悄悄从人类背后视线死角处朝穆清野爬去,软软尖端挪动,努力地想要触碰到穆清野的衣角、后背……还有颈后腺体。

    阮十八吓得不敢动弹。

    他高度紧张,刚把小一强行拉回来藏好,便见穆清野落了筷子,对方将整份盒饭吃的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看来穆先生很喜欢他做的饭菜。

    对方的信息素就是这么表现的。

    阮十八心头雀跃,他很想高声欢呼,但碍于穆清野就在他的面前,他只小小翘起了唇角,眼尾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骄傲得意。

    他想要表扬,从穆清野口中得到的表扬。

    眼巴巴地盯着穆清野,阮十八的想法从面上明明白白表露了出来,圆圆杏眸睁大,一张俊秀的脸凑近穆清野。

    眸底暗藏餍足,穆清野掀起眼帘,对上了阮十八直勾勾的目光。

    空气中弥散的檀乌木信息素突然变得浓烈,不规则波动。

    穆清野只觉得喉舌干涩,他扯了扯唇,伸出指尖,面无表情地抵着阮十八的额头将对方推远。

    “可以。”他颔首淡淡道。

    阮十八弯着眉眼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贝齿洁白整齐,两颗小小的尖牙显得俏皮又生动。

    然而下一秒,穆清野的话题一转。

    “刚才为什么不上电梯?”

    “都排到位了,你退什么?”

    还是退了好几次,穆清野拧着眉,心中暗念。

    他想起周铭和他说的,那天碰到阮十八时对方正从楼梯通道小步慢跑,气喘不匀,额上还挂着细汗,两颊微红。

    十六楼。

    今天他要是没碰见,阮十八还想爬一次十六楼吗?

    阮十八认真说:“我占的位置太多啦,而且他们都很忙的样……”

    打断了阮十八的话,穆清野的视线有点冷,语调加重,“那你不忙吗?”

    “其他人都重要,只有你自己不重要?”

    阮十八得到过很多教诲,有来自长老们的经验教训,有来自父母的嘱咐,云经理让他小心点不要被骗,而谢宏告诉他不要太相信人类。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妖怪,要小心谨慎、要谦虚沉稳,要善良温柔,要机灵敏感……

    只有穆清野,穆清野坐在他的面前,不耐地垂着眼眸,双手抱胸,指尖在手臂上滑动。

    原本悄然弥散,象征愉悦的信息素消失的一干二净。

    穆先生是在生气吗?

    阮十八并不清楚穆清野为什么生气。

    他满脸无措,第一次听到穆清野如此郑重叫他的名字,“阮十八,你不需要退。”

    人类alpha教八爪鱼妖怪,善良和好心并不代表着要损失自己的权益无条件退让。

    “无论何种情形,你自己才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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