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挑剔谨慎,但无论是在长期杂志、广告、代言拍摄,还是片场拍摄时,穆清野从不因个人情况搞特殊待遇。

    但眼下,阮十八就在他面前迷茫又无辜地看着他,穆清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他在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向阮十八索要特权。

    神色愈加深沉,双眸像是潜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风暴,穆清野扬起的下颌微顿,伸出的双手指节也缓缓缩了回去。

    从疑惑中恍然大悟,阮十八睁圆双眸,凑近穆清野的耳边,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嘘——嘘——不可以说出去。”

    拉着穆清野的手臂,阮十八左看看右看看,偷偷摸摸像做了不得了的坏事,寻了个空挡的楼梯间,两人挤了进去。

    “小心不要被周先生听到了。”

    阮十八蹲下,拿湿巾将楼梯口一片区域擦干净,又掏出外卖包中的备用干净外套铺上去,拉着穆清野坐在那里。

    自己则一屁股随意坐在旁边,他颇有些骄傲地朝穆清野笑,语调软绵绵,“你的当然和他们不一样。”

    阮十八两颗尖尖牙又露了出来,声音高了一些,又意识到这里不适合喧哗,尾音弱了下去,冲穆清野悄悄哈气。

    “只有你的不一样。”

    手在外卖包里摸,摸出两份饭盒,他眨了眨眼,“哦,不对。”

    “我们两个的一样。”

    炖了入味嫩烂的椒盐排骨,还有甜口的西红柿炒鸡蛋,浇了厚厚肉泥搅拌均匀的炸酱面撒了细碎葱花和芝麻。

    阮十八将头埋进饭盒里,唇边沾了酱汁,吃的飞快。

    一边吃,他的余光往身旁瞥,发现穆清野吸面时微微眯起眼,心中暗暗在面食后方打了个勾。

    在穆清野身边呆久了,阮十八也逐渐习惯了自己和对方的对比,不再笨拙注意形象,呼噜呼噜自顾自填饱了肚子,又一次早早看着对方发呆。

    受惯了他人打量目光的穆清野神色自若,始终低垂着视线不与阮十八对视,只是咀嚼的幅度放的更缓,动作更优雅。

    人类的礼仪根植源于血脉。

    阮十八有些沮丧,心想,尽管他们妖怪可以学习人类的语言,模仿人类的动作,但长老们曾说,人类真正的核心之处在于他们的教育、信仰和文化。

    只有当某天,妖怪们真正理解读懂人类的思想,而人类也真正接纳妖怪们的存在时,那份看不见的隔阂才会消失。

    但哪有那么容易呢?比如现在,要是他在穆先生面前露出触手们,对方大概会被吓坏吧……

    胡思乱想的阮十八目光放空,渐渐游神。

    阮十八的走神轻易地被穆清野发现了,原本凝聚在他身上的眸光涣散,不知被什么不重要的东西分去了精力。

    只听“嘭”的一声,楼梯间半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了,焦急的找寻声传了进来。

    “欸?欸——!”

    “在这呢,周经纪人,人这呢!”

    周铭满脸是汗的奔了进来,顺便熟练地挡住了其他人好奇的打量视线,没好气地喘粗气,“你、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害我找、找了半天。”

    呼吸纷乱,周铭有些焦急地说:“出了点急事。”

    服饰组新来的实习生推动悬挂衣架推车时,一个不小心,不知在何处将主推款式勾烂了,破了个大洞。

    初入职场就犯了大错,实习生一张脸比白纸还要失色,眼看着就要当众失态大哭。

    此次杂志拍摄的衣着皆是照着穆清野的身型专门改制的,造型师们如临大敌,围着破了个洞的衣物愁眉苦脸。

    这种绣纹花样极其独特,就算造型师们皆是经验丰富的高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顶着现场的重压立刻将它完美修复。

    拍摄会无限放大美,也会将残缺更明显的暴露出来。

    实习生被组长拉到一边训斥了一顿,哭的鼻子都红了,又在组长的陪同下,一边哽声一边冲着周铭和穆清野道歉。

    定制衣物工期长,价格不菲,后续还要专门收回保存用于一场将要到来的走秀。

    周铭抱着双臂没有吭声,皱着眉犯难,侧身小声询问穆清野,“……这?”

    一个刚工作的实习生赔偿肯定是赔不起,周铭也是过来人,a市打工普通人生活不易,扣了住宿、交通、伙食后,怕是剩不下什么钱。

    但错误就是错误,他也不会给对方找借口,总要有人对这场工作重大事故负责任,不能哭哭鼻子就算了。

    穆清野拧眉望着面前哭的稀里哗啦,手足无措的实习生。

    莫名的,他想起那天大雨中与他擦肩而过的阮十八,也是眼尾鼻子红红,工作时遇了挫折,虽然委屈但还是很努力地顶着风雨推车。

    阮十八也是普通人,也会犯错。

    虽然在灿星送餐的阮十八总是及时又勤快,但给别的地方送餐时在路上遇到阻碍迟到了,会不会被打差评,被扣奖金?

    每次临走前,阮十八都是抵在门边冒出一个脑袋,双目充满了期待,笑眯眯地嘱咐周铭不要忘了托话,给他打五星好评。

    穆清野的思绪一顿,他接过破损的衣物,发现破洞处位于胸膛下方的衣摆处,位置的确不利于拍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补救措施。

    先借由动作的错位和手势臂肘的遮掩完成拍摄,其它的事情……

    “就按规定处理。”

    穆清野干脆利落地朝换衣室走去,身后周铭急忙跟了上去,便听穆清野与他独自低语,“结束后和品牌那边争取一下修补时间。”

    “成。”周铭松了口气,笑着点头。

    中场休息结束,重回聚光下接着拍摄。

    被周铭的赞赏夸到飘飘然,好一番吹嘘自夸的谢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阮十八不见了。

    还以为自己把阮十八弄丢了,他慌张满场乱窜,第一反应就是朝穆清野那边看,但出乎意料的,阮十八并不在那里。

    在楼梯间找到了认真叠放完备用衣物,抱着巨大水壶咕噜咕噜喝水的阮十八,谢宏居然产生了一点奇妙的不适感。

    “奇怪,阮十八怎么不去黏着穆清野了?”他心中暗暗琢磨。

    刚刚和周铭好一番聊天,对方把他的饭店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点令谢宏对周铭产生巨大的好感,顺便连带着对穆清野的印象都好了许多。

    ……阮十八这小妖怪真是走了狗屎运。

    亏他还担心阮十八会被奸诈狡猾的人类欺骗,谢宏手臂一挥,“咦?你还坐这里干什么?那边都乱了。”

    刚刚拍摄地嘈杂一片,他只潦草听了一耳朵,大概是穆清野的工作出了什么紧急问题。

    “你不过去看……”

    阮十八的身影风风火火越过他奔了出去,头也不回,跑的飞快。

    焦急紧张地挤进周围的员工群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从前列的缝隙冒出半边身子,阮十八额头冒着细细的汗。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很快便从众人的低语议论中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阮十八微微怔神,远远望着挂在一旁候场的推车衣架出了神,他眼尖地瞅见了衣标,忍不住微微启唇。

    ……好像是触手们弄坏的西装外套的品牌。

    只不过那件西装外套更偏向于生活常服,而拍摄地悬挂的拍摄衣物更具有时尚大胆设计感,无论是配色还是裁剪都要更加独特。

    之前他在微信上给穆清野说了会赔偿,但对方这些日子始终没有提起这件事。

    阮十八摸索着人类社交互联网学习网购,却没有搜到一模一样的款式,只知道这个品牌的贵的让他触手蜷缩差点吓退回海里。

    买不到,也根本买不起原品,阮十八苦恼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对比着撕裂的西装碎布和斩断的花纹,每日记账结束后,他都踩着缝纫机,捏着针挑线,认认真真研究绣法,想要尽量将残品修复成原样。

    阮十八的双眸微微睁大,他又从人群中往旁边挤,挤到周铭的身边,拉了拉周铭的衣角。

    “周先生。”他小声地喊,“周先生,我有事要说。”

    周铭看向阮十八。

    阮十八鼓起勇气,离周铭更近了一点,看上去似乎是抵在对方耳边,显得两人异常亲密,“我能补那个……”

    周围的人群突然喧哗,对话被打断,是穆清野朝两人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似乎是需要换下一套衣物,浅浅叫了周铭转头就走。

    “……他叫我干什么?”周铭茫然,“我又不能帮他换衣服。”

    焦急的阮十八挠了挠头,心中发愁,又试图去揪周铭。

    穆清野像是料到了阮十八的动作,突然回了头,冷冷朝周铭说:“磨蹭什么?耽误大家时间。”

    阮十八闭上了嘴,眉眼耷拉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不能挡着前方摄影机区域,周铭不明所以迈开了步子反身从人群中挤出去,但对方刚走,阮十八面前投下大片阴影将他笼罩。

    是原本离开的穆清野转身走了回来。

    穆清野眉眼的妆容将轮廓显的更深,态度随意,“你要和他说什么?”

    “他”是指周先生吗?阮十八不确定。

    “我不想和他说什么啊。”

    阮十八轻声说:“我是想找你的,但是你在忙。”

    穆清野的眉眼舒展开来,四周诧异的目光也在两人对话时落在阮十八身上,纷纷打量着这个俊秀又干净的beta,互相小声低语着。

    “找我?”

    穆清野的语调落了下来,他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指尖微动,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什么事?”

    不知这件事情现在说合不合适,阮十八稍一犹豫,还是不愿意错过这个有可能帮助穆清野的机会。

    他靠近穆清野,做出一个捏针修补的动作,“我能补那个洞。”

    摄影师远远地大声喊道:“不好意思啊,出了点小毛病正在修,马上,稍等一下。”

    被诓白跑了一趟的周铭也带着造型师们过来了。

    沉默了许久的穆清野低声问,“需要多久?”

    原以为穆清野会先考虑一下他的话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本就做好了解释、掩饰的准备,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对方既没有怀疑,也没有猜忌,只是淡淡询问了一句所需时间。

    阮十八不禁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欢喜笑容。

    他在家练习的时候早就把绣纹摸的透透的,就连被小一撕裂严重的西装外套都已经修复了大半,这样一个小小的破口当然不在话下。

    “大概二十分钟。”阮十八笑眯眯地竖起两根手指。

    周铭和造型师们停了下来,那位闯了祸的实习生也在,众人皆听到了阮十八和穆清野的对话。

    “等等!干什么?!干什么!”周铭下意识阻止,“不行,这可不行!”

    阮十八闹什么呢?

    还当这是送外卖啊?!

    这衣物现在还能凑合凑合先完成拍摄,要是被阮十八弄的大师都修复不了了,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再说,这阮十八要是失了手,到底是实习生赔还是阮十八赔?实习生赔不起,阮十八当然也赔不起。

    “这哪行啊,二十分钟?光是换线和调整绣纹织法的时间都不够……”

    “天哪,年轻人还是不要太自信,我们这么多人都不敢轻易尝试,你要是弄毁了,怕是一年白干了。”

    “不行不行,算了吧,这不是赌博吗?简直是开玩笑。”

    没有人相信阮十八。

    匆匆赶来的谢宏这才发现阮十八似乎又搅进了浑水了,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他是说让阮十八来看看热闹,可没让阮十八把自己搭进去啊!

    “哎呀,走吧走吧。”谢宏拼命向后拉阮十八,“我们待这不合适,咱们走吧。”

    就连谢宏都不支持他。

    阮十八有些倔强地直挺挺站着,大声说:“让我试试吧!我真的可以的!你们不信的话,我可以……”

    他可以先在别的原胚布料上给他们做示范,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尝试就直接出言否决?

    一片吵闹声中,一道冷冷的沉重嗓音力压众人异议。

    ——“让他来。”

    大众目光纷纷转移到出声之人身上,穆清野背脊挺直,alpha的威压显露无疑,在他与阮十八之间破开了一条道路,步步走来。

    “我说,让他试。”

    穆清野扬起下颌,字字如重石垂落,激起千层浪,不容他人争议,“弄毁了我来赔。”

    在场没有人开口。

    唯有摄影师看到氛围僵了,走进看到了穆清野,还有被穆清野握住手腕的阮十八,双眸一亮。

    穆清野询问摄影师,“能给我们二十分钟时间吗?”

    “当然可以,那边的小故障还没有修好。”摄影师条件反射点头。

    场内视线最亮之处便是中心,阮十八拿到了周铭不声不响提来的材料箱,对方重重叹了口气,挥手由他去了。

    “等等!”

    摄影师突然调了一下灯光,示意阮十八站在穆清野对面,“对,对,就站这里。”

    为了在修补时不破坏版型和纹理走向,穆清野换上了损坏的衣衫,坐在了椅子上。

    阮十八熟练地盘腿坐了下来,高度正正好。

    就好像他在酒吧时见到穆先生时一样,他坐在对方的腿边,为对方雕了一个最为精美的八爪鱼冰块。

    那时穆先生问他,“会雕八爪鱼吗?”

    阮十八的耳边响起穆清野的冷声,“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阮十八正在专注捻线穿针,听到穆清野的话后呆呆地仰起脸。

    白炽灯光在对方的身旁晕出光,就像他在日升时冒出海面伸出触手想要触摸初升的太阳,旭日摸不到,但光明笼罩他。

    他能看到对方鼻梁上细小的黑痣,看的清穆清野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洒落的阴影,还有对方紧抿的唇,绷紧的颈部线条。

    “我相信你。”

    穆清野半阖着眼,倾身俯下,两侧双腿分开,双臂撑住一个半封闭的弧形区域,将阮十八笼罩,隔绝了数不清的凝视目光。

    温暖的掌心虚空落在阮十八的头顶,轻轻的,揉了揉。

    “阮十八,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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