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新装了电视机,高高架在墙角的顶端,屏幕不大却崭新得发亮。林轶恒一伸手,从搁板上拿下遥控器来。
姗姗刚刚还在纠结等待爸爸来接她的时候能做些什么,看到林轶恒按下电源开关,眼眸立马变得亮晶晶的:“有比赛看吗?”
林轶恒摁了一下遥控器换个频道,又摁一下换个频道,就变回了刚打开时的彩条故障和滋啦啦的响声。
“只有中央一套和学校的线路。”
“够了够了,就看第一个。”
他回头:“画面有点卡不要紧?”
“帮学校调试一下嘛。”姗姗一板一眼地说,“我妈妈说,电视就是要多看才流畅。所以我们这叫,做好事不留名。”
貌似有理有据?
林轶恒把频道调回中央一套,拿着遥控器大跨步走过来。
“歪理。”
姗姗才不管。她轻盈地一跳坐上倒数第二排的桌子,又招呼林轶恒也过来。
“这边视线好。”
他皱眉:“这好像是我的桌子……”
姗姗前后晃了晃腿:“小何老师说啦,班长有权帮助她一起微调新学期的座位,所以位子还没定呢。”
他佯装生气地挥了挥拳头:“滥用职权。小心下次竞选我不投你票。”
“那我向小何老师推荐你当班长好啦。”姗姗想了想,“反正你成绩好又负责,只管钥匙是有点屈才……对啊,你数学竞赛考得都比我好。”
“彼此彼此。正常发挥。”
姗姗叹口气。
“如果我妈妈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后悔带我出去玩,顺便跟我说,你还不够努力,要向林轶恒学习。”
姗姗学着姗妈的口气说话,目不斜视,义正辞严。
林轶恒看看她,突然想到比起他好像更爱林姗姗的自家妈妈。她常常在他写作业的时候偷偷过来瞄一眼,数落他几句,多半会跟他说:“你学学人家姗姗,我看过她的作业,字可比你漂亮多了。”
对比造成伤害。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倍受称赞的“别人家孩子”。
中央一套正在重播的,是北京时间当日凌晨进行的女排决赛。彼时姗姗家还没有装上网络,没法实时知晓比赛结果。姗姗只记得早餐时姗爸满含困意地说看到第三局时已近三点,又怕中国队满盘皆输,便惶惶然关了电视。
不过想来会重播,多半是因为比赛结果并不差。
如此一想,姗姗就觉得宽心许多。
比赛已经进行到第四局的最后阶段,中国队大比分以一比二落后,双方仍然相持不下,彼此一分分地追赶着,又被迅速打平。
姗姗把书包放在身侧,反手抓紧了课桌的边沿。林轶恒也双手撑桌跳上来,坐到她身边。
看录播的心情竟和直播一样紧张。电视机的声音沙沙的,像一只小爪子在挠心。运动员的严肃神情和观众的奋力呐喊却清晰可辨,透过屏幕,仿佛能触及赛场上的灼热。看着比分落后时相互击掌鼓劲,艰难赢下一球后满场跑的姑娘们,姗姗油然而生一份敬意。
在认定的事情上,无论过程多艰难,都要坚持下去。
第四局结束,大比分被扳平。场间休息时,姗姗稍稍松了一口气。她看看旁边的林轶恒,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她不走的话,他好像也没法锁门回家?
姗姗瑟缩了一下,觉得有些愧疚,想抱起书包溜边离开教室。没有资本在小卖部瞎晃,大不了蹲在校门口晒晒太阳。
而一转念她又理直气壮地想,电视是他开的呀,问题好像并不出在自己身上。
姗姗忸怩着,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有些坐立不安。
林轶恒侧头看她,悠然开口。
“没事,我在家里,爷爷奶奶也限制我看电视。”
心事一眼被看穿。
姗姗有些小惊讶,但至少放下心来,默念了一句,bingo。
然而,她随即又意识到第二个问题:“咦?罗阿姨不在家吗?”
他摇头:“我爸妈去希腊做采访了。”
“去报道奥运比赛吗?”姗姗亮起星星眼,“好厉害呀。我听妈妈说过罗阿姨是驻外记者,没想到就在雅典。”
“这次是大型报道,才临时把她从美洲分部调过去。我爸倒是一直在那里。他总说在爱琴海的港湾,能创造出最美的摄影作品。我都被说得很想去看一看。”
决胜局的比赛已经开始。电视里,解说员的声音慷慨激昂。
“……快球掩护,还是四号位强攻……战术球!”
姗姗看着场边蓝色横幅上的“athens2004”,忽然问他:“那……你以后也会去希腊吗?”
她声音轻轻的,差点被裁判的口哨声掩盖过去。林轶恒笑着看看逐渐拉开的比分,想了想才回答她。
“有可能吧。不过希腊语太难,如果学了又用不上,好像挺不划算的。”
姗姗点头。
希腊语啊……
她只知道一个π。无穷无尽不循环,完美无缺,又神秘莫测。
“说来几年前,他们就一直在争论我是不是应该一起去。我当时真是一点都不想去,就索性每天早些来教室好好学习,结果竟然被曹健盯上了。”
姗姗恍然大悟:“对啊,曹健是喜欢发掘同学潜能的好班长呀!”
她又想到什么:“那你迟到那次……”
“那天爸爸坐飞机走,我和妈妈去送他,以为还赶得及开门,倒是没想到你会来那么早。”
他低声嘀咕着:“你要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姗姗甩了甩头:“好奇嘛。”
比赛已经进行到14比11,手握三个赛点,胜利在望,姗姗难免心潮澎湃。现场的中国观众集体起立摇旗呐喊。更有甚者,脸上画着国旗的油彩,蹦跳着冲到看台的栏杆边,像是恨不得把所有的力量都传送给场上的运动员们。而对方的教练员扁着嘴,面无表情地向着场上怒吼。
最后一个球。姗姗屏住呼吸,盯紧屏幕。
发球、跑动、扣球。
拦网、拉开、再扣。
几个回合,双方紧密的防守几乎都无懈可击。
最后一击,主攻手高高跳起,一个强攻奠定胜局。
霎时间全场沸腾,红旗飘扬。女排姑娘和教练员们集体跑上场,相拥而泣。姗姗握着遥控器,差点就要哭出来。
电视内播放着令人热血沸腾的音乐。解说员细数这些年来的成绩,一步一个脚印的坚持,才使胜利变得来之不易,而又理所应当。
两人沉默着,心绪被巨大的喜悦填满,许久都没有说话。
就那么一瞬间,姗姗突然爱上了雅典这个城市。它带着满满的好运和骄傲,数不清的镜头,兴许能捕捉到熟悉的林叔叔和罗阿姨。未来,这个地方也许还会是身边一起看比赛的小伙伴驻足的地方。
可以在异国的小径上,与熟悉的人并肩而行,会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
想着想着,姗姗就直接说出来:“如果以后你去希腊的话,我去找你玩啊。”
他点点头:“好啊。”
未来好像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林轶恒转过头来问她:“那你呢?”
“我?”
“有什么未来规划吗?……林老师该不会要你继承她的衣钵,专心致志研究数学吧?”
“我妈妈呀?”姗姗摇摇头,“她现在调去教育局,要管全市的学生,才没工夫培养我。数学老师也就是上课的时候严谨,在家其实可随意了。”
他笑:“那还让你去上辅导班?”
“这样她就轻松啦。”姗姗从桌上跳下来,拍了拍手掌,“以前她的理想是当个家庭主妇,什么都不用愁,后来找工作还想着一定要有个寒暑假。这种事情真是不胜枚举。”
“比如说?”
“比如说我出生在元旦,比她预想的晚了一年,她就给我起名叫‘姗姗’。还有啊,我以前以为我爸妈都姓林是个巧合,后来我爸告诉我说是因为我妈懒得计较孩子跟谁姓,才索性找个同姓的结婚……”
话还未经过大脑就从嘴边溜出去。
空气凝滞了一秒。
姗姗突然觉得……
有哪里不对?
天色有些暗下来,透过窗户可以隐约看到天边的红霞,晕染了稀稀散散的云彩。夏末的蝉鸣声混着傍晚的燠热,电视机里吱吱呀呀地,开始播放颁奖的画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靥。
姗姗好像听见姗爸在楼下喊她的声音,她背起书包就想逃跑。
刚逃没几步,姗姗听见林轶恒在她身后说:“你的书包拉链没拉好。”
姗姗突然傻愣着不敢动,大脑一片空白。他走过来帮她拉好拉链,姗姗脸一红,飞也似地转身就逃。
从此以后,看哪场比赛都再没有当时的振奋人心。
而当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可能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悄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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