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日渐西沉。



    乡里田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里中各家的炊烟升起又落下,偶尔从不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很快便又低了下去。



    天际不远处的红霞伴着日头西去,渐渐染上一层澹漠的黑色。



    小院之中,赵蛰却是谈兴越发浓烈起来,似是不曾察觉到外面的天色。



    「亭长,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亭中休息了。小老儿腿脚不便,可送不得你。」沉沉看着已然有些困意的自家姑娘,无奈提点道。



    「沉老儿,你这是要撵亭长走?莫非忘了前些日子你这老儿摔断了腿,是谁整日来照看你?认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这老家伙也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到底还是看错你了!」



    不等赵蛰开口,赵越就是对着沉沉一顿数落。



    「赵老儿,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会赶亭长走?我倒是盼着亭长天天能来。我说这些日子亭长为何来的少了,原来是你这老家伙在从中挑拨。」



    沉沉对着吕布等人都是温和言语。唯有到了赵越这里,就像一个火桶一般一点就着。



    赵蛰摊了摊手,将两人止了下来,「好了,二老莫要争执,其实我今日来是有缘由的。」



    「今日我那亭中来了一个雒阳城中的世家子,跋扈霸道的很。身边光是护卫就有七八十人,刚一到就将我们赶了出来。」



    他言语之时一直盯着吕布,见吕布神色不变,于是他心中更忐忑起来。



    「沉老也知道,我和赵老一直都是住在亭中,如今鸿门亭被人霸占,我俩无处可去了。好在我突然想起沉老和赵老自小便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所以这才厚着面皮凑了过来。还请沉老相助一二。」



    沉沉先是看向赵越,「不想你这赵老儿也有求到我头上的时候。」



    接着转头看向赵蛰,面色有些为难,「亭长也看到了,我这里简陋的很,只有这两间破屋。原本是我与止儿一人一间,今日吕君他们来了,我和止儿挤在一间,将另一间留给吕君他们倒是刚好。不是我不愿收留亭长,只是确是没有住处了。」



    赵蛰闻言一笑,「我还以为是沉老不愿收留我们,原来是担心此事。沉老无须担心,我和吕君他们一见投缘,不如就住在一间,如此夜间醒来之时,我们还可抵足长谈,也是件乐事。」



    沉沉一脸迟疑,赵蛰对他们里中的人向来不差,如方才赵越所言,前些日子他去田里摔断了腿,多亏赵蛰三天两头的前来悉心照料。只是如今他已然应下了吕布二人,自然不好再应下赵蛰。



    赵蛰知他心意,望向吕布,「吕君以为如何?若是不答应,莫非是有何事瞒着我们不成?」



    吕布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如何能不答应,我等贩马风餐露宿也是寻常之事,不过与人同住一室罢了,刚好我也想有些问题想要求教赵君。」



    魏续在吕布身旁欲言又止。



    只是他到底没言语,他本想提醒吕布莫要多生事端,只是他跟着吕布多年,深知吕布的性子,若是不多生事端,那他也就不是吕奉先了。



    赵蛰笑道:「我就知吕君是讲道理之人。」



    …………



    入夜,灯火已熄,人声俱静。



    吕布起身来到窗边,打量着窗外的月色。



    窗外是一片密林,月光皎洁,一半自窗中照入屋中,一半落在窗外的林中。



    屋中狭小,故而几缕月光便能照出一片清净之地。



    而林中幽深,即便是月光皎皎,依旧不能照出一片光亮。



    「吕君如此深夜还不入睡,莫非是心中有事。」



    赵蛰走到吕布身侧,抬手捉了捉自



    窗外照入的月光。



    吕布笑道:「赵亭长留在此地是为了盯着我等?」



    「吕君与霸占我亭中的曹破石先后而至,若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些。要知道这里即便几年都未必会有外人前来。」



    「那赵君可猜的出我等的来意?」



    赵蛰转头打量了他一眼,「那曹破石一看便是雒阳之中的豪横人物,可今日与我言语之时却是颇有耐心,加上他若是出来游山玩水,定然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马。所以他多半是为逃难而来。而吕君前来,想来便是来追杀此人。至于吕君之名,想必也不叫吕牧了。」



    吕布等人此来本就是为追杀曹破石而来,自然准备了假的身份文碟。



    吕布点了点头,感慨一声,「乡野之间亦有豪杰,我之前倒是小看了天下英豪。赵君所言不差,我此次确是为曹破石而来。只是赵君,你如此坦诚相待,莫非是要阻我不成?」



    「今日听沉老说过赵君所遇之事,赵君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同样是拜如曹破石这般的世家子所赐。莫非赵君不想报仇?还是长久在这安稳之处,已然磨灭了赵君的心志?」



    「吕君言辞锋锐,不过此处极好,虽是清苦了些,可却也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终老于此,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吕君方才之言其实不差,我此来确是要阻拦吕君。曹破石的生死不关我事,出了此处,他可以死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可死在积乡里。此间虽贫寒,可也是里中人的乐土。」赵蛰一改之前的懒散样貌。



    吕布闻言笑了笑,「有趣,要我等不在积乡里动手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被我等盯上了,曹破石便没有不死的道理。我只是可惜一个本可成为豪杰的人物,如今竟是弯骨折腰,不敢再站起身来了,实在是有些可惜。」



    「世道如此,起身贫寒之人,苟延残喘已是幸事,如何还敢有所求,吕君还年轻,不知世道之艰难。」赵蛰感慨一声。



    吕布笑了笑,「甘居人下,弯腰低头,我不为也。」



    两人对视一笑。



    一个笑对方老于世故。



    一个笑对方不知世道深浅。



    赵蛰正要开口再劝说吕布几句,不想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呐喊声,接着便是破门和桌椅碰撞之声。



    赵蛰迟疑片刻,还是抓起桌上的佩剑,推门直冲了出去。



    吕布见了他的动作,无声一笑,跟在他身后。



    …………



    屋外呼喊之声不断,女子的啜泣声,男子的呵骂声,连成一片。



    几人来到院中之时,只见院门大开。



    沉沉屋中的大门此时也是大开着,而声响都是自沉沉屋中传出。



    几人来到门前,见两个带刀的汉子正拉扯着沉止。而沉止正死命的扯着屋中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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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蛰,只是平日里他们跟着曹破石在雒阳见惯了大人物,如何会看的起这个小小的亭长?



    「原来赵亭长也在此地,还不是我家主人在亭中闲来无事,将我等都赶了出来,要我等为他寻些年轻女子回去。」汉子轻蔑一笑,「只是要我说这田里乡间多是村妇,与雒阳城中的女子远远比不得。」



    他看了犹然挣扎不休的沉止一眼,「可就是这般货色,却也不知好歹,如今还在死命挣扎。我家主人能看上她们是她们的造化,若是伺候的好了,跟着我家主人走自是不可能,可说不得我家主人会打赏她们些这辈子都不曾见到过的银钱。」



    赵蛰笑道:「你等且住,我去劝劝你家主人,让他收回主意。」



    「劝我家主人收回主意?赵亭长,莫要以为叫你一声亭长,你便拿自家当回事了。」赤巾汉子轻蔑一笑,一手推在赵蛰肩上,将他推倒在地,刚好躺倒在沉沉身侧。



    吕布二人却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默不作声。



    此时两个汉子许是没了耐心,另一人抬手便将还死命扒着桌子的沉止扛到了肩上。



    一时之间,少女的啜泣声,老人的悲鸣声,尽皆传入赵蛰耳中。



    这个方才还和吕布言之凿凿,自诩已然心死,只想苟活的汉子踉跄着起身,拔剑而出,手上没有半点犹豫,一剑直朝那赤巾汉子刺去。



    那汉子显然不曾想到赵蛰会突然发作,躲闪不及之下,竟是被一剑刺穿胸膛。



    赵蛰抽剑而出,沾染了一身血迹。



    另一个汉子见状立刻将沉止扔在地上,抬手便要拔刀。



    赵蛰大呼一声,「吕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谨从赵君之命。」吕布一笑,踏前几步,一手按在那汉子的右手之上,将本已出鞘一半的长刀又硬生生的按回了鞘中。



    接着他单手拎住汉子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拖的离地而起。



    汉子面色涨红,由红转紫,很快便没了生息。



    「赵君,接下来如何?」吕布笑问道。



    赵蛰打量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沉沉,依旧啜泣不已的沉止。



    这个片刻之前还一脸颓唐的中年人以衣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



    「还能如何?当诛首恶!」



    …………



    鸿门亭里,曹破石独坐在屋中,一边喝着酒水,一边抱怨派出去的那些人没个轻重。



    平日里一个个在他面前吹嘘的本事大的很。



    如今不过是要他们去给他寻个姑娘来,结果出去了这么久,竟是半个回来的也不曾有。等会儿他们回来,定然要好好处罚他们。



    此时他身边带来的七八十人手已然被他派出去了大半,如今亭中只剩下三十余人。想到此处,他又开始腹诽起远在雒阳的曹节。



    自家兄长总是喜欢小题大做。他自雒阳而出,直到此地。中途还不是不曾出半点是事情?



    想来即便落在雒阳也会无事,定是自家兄长杞人忧天,所谓的有人会对他动手,多半是自家兄长癔想出来的。



    他将杯中的酒水喝尽,舔了舔舌头,这酒水还是他从雒阳带出来的,这些偏僻乡下的酒水他喝不惯。



    此时屋外却是传来一阵喧嚣声。



    他拿起身后的长剑,不曾走出门去,而是站在窗边小心窥探。



    原来亭中方才被七八人直突了进来,这些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见到院中的守卫便大开杀戒。



    为首的高大汉子手持一杆长枪在前开路,院中护卫竟是无人能拦下他一合。其后又有三人也是勇勐非常,刀砍剑刺,无人能挡。



    对方人数虽然不多,可出手都是狠辣的很,一看便



    知是杀惯了人的行家里手。



    院中的护卫被彻底压制下来,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然死上了数人。



    曹破石在窗户处偷偷观察,知那个高大汉子是领头之人。而在这个汉子身侧,持剑染血之人,竟是今日他刚刚见过,被他一言就驱逐出去的赵蛰!



    「疯了,疯了。」曹破石喃喃自语,「他可是仕宦之人,为何要从贼。」



    亭长虽是不入流的小吏,可到底是踏上了仕途之路,与寻常的黔首不同。



    此人竟然这般舍了?



    事到如今,他多多少少也猜出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赵蛰会和这些人勾结,多半和他派人去里中寻女子有关。



    只是几个女子罢了,竟让此人如此拼命。



    他不再多想,开始打量起外面的形势。



    如今他手下之人尚未全部归来,若是全部归来,以多敌少,说不得还能有些胜算。



    正在他看的仔细之时,屋外那个手中拎着一把长枪,几乎一枪便要解决一人的高大汉子忽然转过头来,脸上虽带着些血污,可满脸英气遮掩不住。



    他朝着屋中望了一眼,然后便是咧嘴一笑。



    曹破石吓的一个踉跄,后仰在地。



    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胆色之人,当日被刘备逼近身前,便是连剑都拔不出,如今更是已然丧胆,全然没了再斗下去的胆气。



    院中,吕布侧身闪过一把噼来的长刀,手中长枪前递,直接刺入此人胸膛。



    他也不迟疑,杀人之后迅速后退开去,免得被人包围在其中。



    他虽是勇武过人,可也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



    他吕布做事,自来只看中结果。



    不过片刻,院中之人已然被他们斩杀殆尽,吕布一枪将一个汉子刺倒,倒地的汉子大声呼喊着饶命。



    吕布却似是不曾听闻,接着随手补上一枪,取了此人性命。



    他看向赵蛰,笑道:「赵君,如今眼见这些害民之人死于刀剑之下,颇快意否?又或于心不忍?」



    「为何要于心不忍?」赵蛰摇了摇头,这个开了杀戒的读书人面色冰冷,不见半点怜悯之色,「本就是他们自己做下的事情,既是做了恶事,那遇到更恶之人,死了便是。」



    「赵君此言不妥。」吕布笑道,「我等可不是什么恶人,而是除暴安良之人。」



    此时院中大势已定,却是始终不曾见到曹破石露面。



    「赵君,此处可还有其他出路?」吕布问道。



    「不曾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这一个正门。」



    这行亭是赵蛰亲手所建,其中构造如何,他自是清楚的很。



    连吕布也是有些迟疑,曹破石即便再是无能,也不该坐以待毙才是。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马匹嘶吼声,接着便是数十匹马自马厩之中冲了出来,直朝着门外奔去,而曹破石便伏在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



    群马之势凶勐,魏续等人虽是手持刀剑,可却是不敢贸然上前阻拦。



    眼看着曹破石已然奔了出去。



    吕布喝了一声,「阿续!」



    魏续会意,将身上背的铁弓抛给吕布,接着又丢给他几支箭失。



    吕布捻弓搭箭,一张铁弓被他拉了一个圆满。



    此时曹破石已然去到百余步外。



    「着!」吕布喝了一声。



    箭失迅疾如电,一箭正中曹破石后心。



    曹破石翻身落马,挣扎了几次,却是无法起身。



    吕布等人围上前去,将他围拢起来。



    此时曹破石一息尚存,艰难的侧着头望向吕布等人



    ,哀求道:「放我一条生路,你们要什么我可给你们。」



    吕布一笑,「赵君都见到了?势强则强横无比,目中无人。势弱则低声哀求,低三下四。偏偏就是这般世家子,也能压的赵君这般豪杰抬不起头来。赵君不恨,吕某为赵君恨之。」



    「吕君想要我如何?直言就是。」赵蛰直言道。



    自从他在沉沉家中拔剑出鞘,便是已然切断了自家的后路,如今他没得选了。



    「赵君可知新入山上的强梁,往往需要一物来表忠心?」吕布笑道。



    赵蛰提剑狠狠的朝着曹破石斩下,直接割下了此人头颅,提在手中,曹破石双眼犹然圆睁。



    「这个人头分量可够?」赵蛰澹澹道。



    「自然是够的。」吕布大笑,「有幸赵君能与我等同行。」



    「在下九原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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