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贺莲的记忆里,夕晴只哭过两次。

    第一次是不到一个月前,在黑暗的车厢里,她哭得无声无息,连呼吸都不曾改变,她甚至用手臂遮着眼睛,并没让他看到任何一滴泪,说她哭也不过是敦贺莲的一种直觉而已。

    从前在美国时,无论多么艰难,夕晴都从没掉过眼泪,永远生机勃勃,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失败了,再重新来过,周而复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敦贺莲甚至以为她无法被打倒。

    然而这一次,她放声大哭,像个孩子,哭得毫无美感,仿佛一直以来支持她的什么东西碎了一样,绝望到极点。

    “我没想报复,我也知道我报复不了,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好点。”双手捂着脸,夕晴泣不成声,她整个身体陷进沙发里,声音崩溃极了,“他问我为什么不关心他,问我他病得这么重我怎么就无动于衷!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他总是这样,无知无觉地始终对我残忍,却永远以为我才是残忍的一方,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怜悯我,他凭什么!高城孝凭什么!但凡我有一点办法,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我妈摔成一团不清不楚的肉泥,怎么能让我爸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一天天熬到死!”

    因为哭泣,夕晴的声音含糊不清且语速飞快,敦贺莲差一点就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嘶喊把有限的空间挤得满满的,暗哑崩溃,敦贺莲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

    肆意的泪水流满了夕晴漂亮的脸,她脸上的妆已经被冲花了,表情狰狞扭曲,额角的纱布又渗出殷红的血迹,一贯动听的声音被摩擦成迟钝的刀刃,刮得敦贺莲耳鼓膜生疼。

    与此同时,他觉得左边的心房,也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他明白她的痛。

    她看上去似乎无坚不摧,永远从容平静,永远得体优雅,她能克服一切挑战,迈过一切阻碍,她用实力击败了所有的反对与质疑,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谁也伤不了她。

    但那是因为她不在乎他们。

    对她抱有恶意的,不过是敌人,那不是夕晴在意的人群,所以她可以同他们争,同他们斗,同他们算计,还可以玩笑着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她当然早已对鹤岗正夫这个血缘上的祖父失望了,但再失望,他也是她的亲人,一脉相承,血脉相连。可就是这样的亲人,在公众面前毫不犹豫对她的名声狠狠捅了一刀。

    她热爱她的事业,为此逼迫自己直面过去的阴影,强行克服遗留的伤害,她虔诚地对待每一次工作,永远热情饱满,永远乐观积极。她希望自己的工作能给别人带来快乐,但就是她为之努力的人,狠狠地践踏了她的尊严,指着她的鼻子痛斥她虚伪低劣。

    夕晴固然可以反驳,可以生气,事实上她已经不合时宜地在敏感而盲目的公众面前表露了她的倔强与坚持,但那也只是色厉内荏罢了。她被来自家庭的背叛否认与来自不辨真相的群众的伤害压得到了极限,伤透了,已经找不到再次站起来的动力。

    思维都被夕晴崩溃绝望的哭声占满,敦贺莲觉得自己的脑筋现在成了一团胶着沉重的水银,根本动不了,身体的机能在这一刻回归原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重重地吻上了她。

    夕晴被吓呆了,她原本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一下子被吻着,呼吸更加不顺畅,两颊涨得通红。先开始,她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僵硬着身体,眼睛瞪得大大的,肆虐的眼泪还不断往下落着,敦贺莲的舌尖就尝到了咸涩的味道。十几秒之后,夕晴仿佛意识到了敦贺莲究竟在做什么,茫然的眼睛顿时慌乱起来,双手忙着要推开他,却被男人一只手捉住制在一边,相触的唇舌之间就发出一声模糊的抗议,似乎是不满她乱动一样。

    她还没能平复下情绪,哭得一抽一抽的,齿贝不自觉地打开,被伺机逡巡的男人抓住机会,发狠地勾着她的舌,吮吻得舌根发痛,空着的另外一只手圈着她的腰,用力将她压向自己的胸口。

    夕晴也不知道是头上的伤口又在作祟,还是缺氧的缘故,反正只觉得眼前花白一片,身上也使不出力气,心跳早就突破了常规,脑筋一片混沌。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敦贺莲怎么就能突然做出这种事来。

    她可怜的与异性相处的经验全都发挥不了作用,就在她觉得马上就要窒息的时候,敦贺莲稍稍离开她一点,她刚刚迫不及待喘了几口气,对方缠人的亲吻就又一次靠过来,夺取她肺里好不容易才储存起来的一点可怜的氧气,就这样重复了也不知道几次,弄得她狼狈不堪,从容尽失。

    她开始用力挣扎起来,手被捉住动不了,两腿就开始乱踢,结果被男人的长腿很轻易就压住,对方颀长的身材顿时顺势倒了过来,把她压在沙发上,柔软的沙发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陷下去一大块,背后松软的触感越发叫夕晴磨灭了斗志。

    也不知道是索吻的一方太急切,还是她这个被动接受的一方太生疏,牙齿数次相碰,痛得她发出两声闷哼,身体却是从头顶到脚尖都没力气,纠缠在一起的呼吸烫得要命,浅淡的血腥气在口中漫开,她都分不出这血来自于谁。

    等到敦贺莲终于肯放过她的时候,夕晴已经头昏眼花,身心俱疲,每一个细胞都喊着累,比打了一架都虚脱。

    她的颧骨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水润的唇因为激烈的吻变得殷红,脸色却发白,眼神涣散又迷茫,呼吸急促,一头长发凌乱地散着,显得极为无助。

    她贪婪地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觉得自己因窒息而迟钝的思维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和敦贺莲接吻,这是夕晴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舌根还在隐隐作痛,夕晴努力集中精神,却发现她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恼怒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除了意外,还是意外,一般女性在这种情况下该有的反应她似乎都没有。

    这一整天她的大脑接受的信息量过大,经历的事情太多,神经似乎都已经麻木了,对待这件原本算得上匪夷所思的事,竟然也迅速地接受了。

    最终,夕晴也只是推了推敦贺莲的肩膀,哑着嗓子轻声说了句:“你先起来。”

    除此之外,她完全想不出第二种应对的方法——虽然在此之后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这种平静的反应显然令敦贺莲有些无所适从。他也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没多久,实在没料到自己居然失控到这个地步,但是心里又隐隐有种放松的感觉。之前一直顾虑良多生怕夕晴受限于前一段失败的感情吓到了她,一时又不甘心只有自己一人担惊受怕品味恋爱的纠结感,如今也没得选了,敦贺莲倒不相信自己都这么做了夕晴还不感觉不到。

    从沙发上坐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发和衣服,夕晴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瞄了敦贺莲一眼,不料对方也正目光灼灼盯着她看,两道视线一碰撞,她就立刻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挪开了眼睛。

    倒是不知道做错事的那个人又不是她,她到底在心虚个什么劲!

    夕晴恨恨地想着,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她要是还不明白,那她就成了傻瓜了,只是没想到,令敦贺莲会爱、想爱的那个人居然是她而已。

    从他的眼睛里,她能看到忐忑、期待和温柔,这却是其他人都没有给过她的一种表情。

    说实话,在意识到敦贺莲的感情之后,夕晴是有点开心的。她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期待着这么一天,似乎在对敦贺莲的感觉里,不只是喜不喜欢这么单纯的含义,但毫无疑问,她并没有排斥对方的亲近。

    硬要说的话,夕晴是没谈过恋爱的,但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清楚,敛眉想了半天,却怎么都觉得,不太敢轻易相信得出的那个结论。

    她还以为过去失败的阴影会如影随形很久,也清楚敦贺莲内心的深处绝对潜藏着一部分不安全感,就这样的两个人,夕晴实在是没法想象,怎么能、怎么敢去爱呢?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目光所及是敦贺莲深沉的眼,黑色的美瞳遮掩了原本清澈的蓝色,显得深邃许多,那里面蕴含的意义她不能假装看不懂。心里某一处不甘不愿,死命跳跃着想要撞翻顾虑,这种震动令夕晴感觉无措极了。

    她不敢相信,却想要相信,理智认为应该拒绝,感性却叫嚣着遗憾与不舍。

    她想要被爱,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从少女时代的憧憬到如今自以为是的平静,都在这一刻被证实。

    爱情来敲门的时候,她还是想要笑着去开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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