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夜常远到底没心软,晏夕也没闹着他一起睡,乖乖放他去隔间休息了。

    小团子白天好像被他凶了一下,懂事了不少。

    喂晏夕喝了药,常远便去主卧旁边的房间睡下了。

    夜很深,偶尔有虫鸣传入房内。

    半梦半醒间,晏夕感到有人站在她床边。

    敌袭?

    “夜组听令!”冷喝声凛冽骇人,竟让这温暖的屋中多了些杀意。

    多年养成的警惕一时难改,晏夕眼中红光一闪,手一伸就等着平日立在床边的烟霞落入手中。

    暗卫没有来,烟霞没有来,她伸出的手被温暖的大手牵住,整个人一震,陷入温暖的怀抱。

    常远直到将人抱在怀里,才感受到一点心安。

    他梦到小团子被人打伤,一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唤着“常公公”,一声低于一声,直到她没了意识,生死不明。

    醒来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摸着黑来到主卧,看着她浅眠的样子,移不开眼。

    他的小团子还好好地活着。

    可看着她还没睁眼便警惕地准备对敌的样子,他只想将她护在怀里。

    没有半分畏惧,只是心疼。

    常远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殿下,没有敌人……”

    晏夕身体先是僵硬,仿佛是战斗的本能与保护常远的本能抗衡了一下。

    然后在常远的安抚下逐渐软化,眼中的红光也消退下来。

    清醒过来以后,鼻头酸酸的,闷闷地在常远怀里“嗯”了一声:“没有您抱着睡不好。”然后委屈地拉了拉常远的袖子。

    常远顺着她,上来抱着小团子。

    事实上,他也如此。

    即使是这样抱着活生生的殿下,他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梦中的情景。

    她满身鲜血,她唤他,他听不见,他没来。

    他没来。

    常远有些痛苦地闭上眼,晏夕身上满是鲜血的样子,他看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殿下……”常远的声音有些哽,他几乎想说,以后再也不要去战场了,好不好?

    他甚至有信心,只要他开口,小团子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兵权,在他身边,由他护着。

    可他不能。

    那是她的羽翼,是她打拼多年获得的荣耀。

    他怎能锁着她。

    感到零星的吻落在眉心和眼角,常远睁眼,看到怀里的晏夕正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像是盛满了天边的星星。

    “常公公不开心啦,”晏夕轻轻道,“您在皱眉哦,眼眶也红。”

    常远不知该如何去解释。

    他有心事,他心疼她,却不能阻止她去翱翔。

    他爱着她,却不想要与她在一起。

    又是零星的吻,落在他眼角,面颊,却再没敢向下了。

    常远珍惜如今的温暖。

    殿下如今还小,他相信殿下是真的信任他,依赖他,却不相信殿下会懂什么男女之情。

    与她讲,也讲不明白吧。

    他不能误导她的感情,又不忍伤害她。

    他不知道怎么做了。

    “夕儿也有心事……不如说是一些琐事,咱们谈谈好不好。”见常远沉默,晏夕问。

    常远点点头。

    他好好多年没仔细听殿下说话了。

    【二】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晏夕搂紧了他,“只是这几年见惯了生死,感觉,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

    她好像已经麻木了,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可她心里也清楚,每一条命的背后,都有父母,甚至妻儿,或者只是家中看门的狗。

    她每一□□出,都杀死了一个人,跟着毁掉了许多人。

    她不是野兽,她当然会有罪恶感。

    哪怕她杀的是敌人,哪怕她不杀,对方就会来杀她。

    可那兵刃刺入皮肉,鲜血飞溅到自己的皮肤上的感觉,她真的忘不掉。

    那种真实的触觉比前世的记忆还要清晰。

    原来,他上一世,想让她干干净净,是对的。

    背负罪恶感无比痛苦。

    她自认想得开,那些自责、痛苦只是一时,极少出现在她的心中。

    但偶尔出现,也是让人难受。

    有时候打完一场,半夜从梦中醒来,在营帐中捧着烟霞,甚至想要用它刺入自己的喉咙。

    若是没有常远,她早就撑不住了。

    伤害别人,真的很痛苦。

    活着本身有时候也很痛苦。

    这么说来,轮回真的是一件必要的事。背负了太多过去的人,都是如何活下去的呢?

    才活了两世,她就快撑不下去了。

    她感觉常远抱着自己的手臂紧了又紧,又放开,大约是担心影响到她的伤口。

    常远看得出晏夕情绪不对,便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听她继续说。

    “这个世间很残酷,有天灾,有人祸。而人生来孤独,独自出生,独自死去,生下来的时候,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有,一切不过是因为‘身份’而已。死的时候也一样,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不过是堕入下一个轮回,无休无止——这多让人绝望呀……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孤独地存活下去,还要背负那么多的罪恶感,好难哦。”

    晏夕的声音软软的,“还好有您在。”

    常远心中震荡。

    她如今的想法,与他在她这个年纪时,如出一辙。

    晏夕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个孩子——他从未想过,小团子会有这般想法。

    “我愿意活下去。虽不喜这万恶的世间,可有您这样的人在,我就会愿意活下去。”

    常远的眸子一震。

    他曾经……也在心中认定,她是他留在世间的理由。

    意义可以有很多,他活下去,也许可以帮到许多人,可他不愿为了那些人活下去。

    他活下去的理由,是这世间还有她这样的人,他便觉得这世间也没那么令人绝望。

    她不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却是他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常远,你好好活着吧。本宫也好好活下去给你看。”

    他上一世为她死,她这一世便为他活。

    但如果,这一世,他们仍旧不得善终,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用下一世去找到他,哪怕永堕轮回,无休无止。

    晏夕看着怔愣的常远,讲得极其认真。

    她从来都是撒着娇,耍着赖喜欢他,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认为,她的爱很沉重,他非接受不可。

    他也许喜欢她,因为她是他的夕儿,对他好的人。他敬她,因为她是皇女,是九殿下。

    却总因着她还小,不懂事,所以他从不觉得,她真正懂些世间这些弯弯绕绕。

    那以后呢?

    以后,他永远比她年长,他万一永远不去关心她的认真,怎么办?

    上一世两人便是这样错过的。

    她不愿沉重,却必须透露一点她的认真。

    所以她只是试探,她没有告诉他,晏夕喜欢常远,喜欢到,愿意为他活下去,愿意改变这世间。

    她愿意为常远永堕轮回,一世,又一世,生生世世,吻他之伤,予他以光,护他周全。

    她以后会慢慢告诉他。

    常远的决意比她想象中要难以撼动。

    他甚至不相信她对他的爱是男女之情,总以为自己误导了她。

    她要做很多努力,才能改变他的想法。

    她不介意花个五年,十年,去让他相信。

    就从这回,让他发现她确实有所成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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