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陛下,因为周蕴的事,心情起伏不定,最是对身体不好,周蕴脑子一热便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偏偏我们还要为了配合他而不好过多苛责,当真是憋屈得很,臣知晓,陛下心中定然是十分愤怒,因而特地前来认错。”
苏乔语调缓缓,而后深深地俯身下去。
“夫妻同心同德,臣与周蕴夫妻一体,理当臣来代受,陛下想要如何责罚都是应该的。”
景帝看着下首跪着的苏乔,心情是万分复杂。
当初为周蕴选了这一门亲事,景帝一开始是说不上多么满意的。
苏乔家世是不错,只是,因为是长在郊野,到底是比起来上京中的世家贵女们矮了一头的。
可到了如今再回头去看,景帝才恍觉自己当初的想法竟是那样的肤浅。
苏乔之好,不在她的家世,也不在她的出身,更不在外物。
她本身如兰一般玲珑的心思,她的见地与学识,她的得体与沉稳,这些都是旁人所不能具有的。
听了对方的这一番话,景帝此刻心中哪里还有愤怒?
唯有的,是对苏乔的愧疚。
周蕴犯下的错,即便是夫妻同心,也不该都让一个女子来承担。
想起来,从周蕴与苏乔成亲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坎坷。
倒是委屈了苏乔。
景帝叹息一声,“蕴弟此事的确是做得不妥当,但此事又与你何干?你莫要放在心上。”
景帝示意苏乔起身,指了指一边的椅子,让她坐下。
“蕴弟之事定会造成朝堂震动,或许,现在上京各家就已经开始有小动作了,破而后立的机会来了。”
话音落下,烛台燃烧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彻在安静的屋子里。
是啊,破而后立的机会来了。
这也正是苏乔急匆匆进宫的其中一个缘由。
苏乔略一拱手,对景帝道,“陛下放心,皇城内外的情况臣会盯住。”
景帝与苏乔也算是共事了一段时间了,他欣赏对方的才能,也相信这件事由苏乔来做会做得很好。
景帝抬手按住额角,轻轻地揉动着,阖上了眼睛,“蕴弟这事虽是事出突然,连着你也一起瞒住了,但他后面定会主动与你联系,你二人有何种计划,尽管实施便是。”
他语调轻松,声音越发地低下去,就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朕等你们的好消息。”
景帝指了指多宝阁,“第三层的格箱里装着你带回来的影卫令并皇城内外的羽林卫总令,你一并拿着,从现在起,皇城内外,你便宜行事。”
景帝这是都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苏乔看向这个形容有些沧桑的帝王,忽觉心中触动。
世间,信任最让人动容。
尤其是这样沉甸甸的信任,更是让人忍不住眼热。
苏乔起身,拜倒下去,话语从喉间滚过,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苏乔说罢,起身走到景帝所说的多宝阁前,将那两个令牌拿了出来。
景帝睁开眼睛,认真地大量着站在多宝阁面前的苏乔,“朕也相信你不负朕嘱托。”
知晓了真相之后,景帝的精神头是好了很多,可到底是还在病中。
反反复复地情绪起伏,就像是一次有一次的蛀虫,要将厚实的木板挖空。
苏乔忖度着景帝的病体,该说的都说了之后,便没有过多地打扰景帝。
从皇宫中出来,苏乔没有回王府,而是径直去了诏狱司。
周蕴殁了的消息传来,最先混乱的当属诏狱司。
苏乔要尽快赶去主持大局。
初春的天气里,少年模样的苏乔眉目沉稳,轻易便能稳定住浮动的人心。
也能震慑住,暗地里不安好心的鼠辈。
苏乔进了诏狱司的大门,捉住一个巡逻的诏狱司卫便道,
“召集所有人来后院天井。”
这位诏狱司卫一见苏乔的脸,忙正了神色,眼里浮出喜意,
“是,殿下,属下这便去。”
苏乔略一点头,绕过诏狱司卫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走过去,众人见着那挺拔如松如竹一般的少年,黯淡晦涩的神情忍不住激动起来。
他们用目光注视着苏乔的离去,跟随着对方的脚步,默默地跟在身后。
苏乔拎来一把太师椅,方在廊下,而他则坐在廊下。
不多时候,整个诏狱司的人都被聚集了过来。
各部门,各职位上的诏狱司卫门都聚集在了苏乔的眼前,黑压压的人头站满了整个院子。
苏乔坐在上首,她不开口,底下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已经都得到戮王已殁的消息。
诏狱司是戮王的,戮王既殁,诏狱司该如何自处?而诏狱司衙门中的他们又该如何呢?
这问题,诏狱司中的人也不是没有思索过。
他们心中也早就有了准备。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早这么突然。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上京有什么消息,瞒不住诏狱司卫的耳目,本宫知晓,有些消息你们早已经听说了,想来你们也知道,本宫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诏狱司卫们没有说话。
苏乔继续道,“诏狱司是戮王所创,是独立于上京的一个衙门,不受六部管辖,直接听命于陛下。你们都是被陛下寄予了厚望的人。”
听了苏乔的话,众人心中各有计较。
“不管戮王在或不在,诏狱司从来都是陛下手中一把锋利的刀,只是,你们这把刀的刀尖从前是戮王,如今需要换一个人,换一个新的刀尖。”
苏乔的话,众人心中也都明白。
左狱司令忍不住开腔,“臣等明白殿下的话,只是往后换上的刀尖再没有能比戮王更好的了。”
他神情里掩着悲恸。
到底是一起共事了许久,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左狱司令忍不住心中情绪。
苏乔看了他一眼,倒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世间是再没有一个比周蕴还好的人。
这话,苏乔是无比认同的。
如此,她看向左狱司令的目光不由柔和许多。
“林大人之言,本宫深有体会,只是,斯人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好地活着,诏狱司是戮王创立的,如今朝堂上下,虎视眈眈,有多少人盯着诏狱司?
诸位,我们须得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只有诏狱司越来越好了,戮王也就放心了。”
苏乔的话,让人忍不住动容。
但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和周蕴一条心,能将苏乔的话听进去的。
但此刻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真实的情绪表达出来,而是将自己放在随波的声音里。
苏乔还以为这一部分人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呢。
没想到他们竟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不着急,苏乔也没有什么好着急的。
她安抚了下人心,将众人都挥退了后,单独留了左右狱司令留下来。
此两人是周蕴的左膀右臂,一人在下负责刑牢,一人在上负责处理案件及衍生的各项事宜。
苏乔此前和左狱司令打交道比较多,但这一次以周瑾的身份回来,反而是和右狱司令的交集比较多。
三人进了周蕴办公的屋舍。
苏乔开门见山,“戮王出事,诏狱司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诏狱司中大部分人与戮王及本宫乃是站在一处的,但也有不少是早生了旁的心思的,你二人是本宫与戮王都极信任的人,本宫最近的事不会少,诏狱司中的情况就要委托两位细细上心了。”
闻言,左右狱司令立马立下军令状,自言不会辜负殿下重托云云。
苏乔思索了番,写了张纸条递给二人看。
“依本宫看来,可疑的人不外乎这几人,二位须得多多注意着。”
事实上,在左右狱司令看来,诏狱司中的大致情况如何,殿下一个刚接手的人应该不会比他们更为了解。
那些暗地里生了旁的心思的人究竟都有哪一些,两人心中自有一杆称。
两人没有想到的是,殿下所给的名单和他们心中此前就有所怀疑的人选相差无几。
左右狱司令对视一眼,心里早就明白这个殿下并非是能糊弄的。
可笑那些人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多好呢。
殊不知他们的狐狸尾巴早就已经漏了出来。
“这几个人,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解决,不必得本宫手谕。”
苏乔从椅子后起身。
流血,应该从诏狱司开始。
这场戏终于走到了终章。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这是本宫的第一个命令,第二个命令是,从今日起,林大人,你派遣信得且是过身手好的好手注意着皇城,上京内外的情况,日日与本宫汇报。”
左狱司令得令,还捧着纸张恍惚的他立马回神,定了定心神,语调铿锵地道,
“是,殿下!”
苏乔看向右狱司令,她勾了勾唇,“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诏狱司都会很忙很忙,让你手下的人都准备好了。”
她要从连根拔起大周身上根植的毒瘤。
狠狠地剜在那些不将律法不将人命放在眼中的人心上。
就从世家权贵们藏在光鲜底下的阴私入手。
提点得清楚了,苏乔提步离开。
左右狱司令一直目视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而后左狱司令才感慨一般地道,
“我要收回我方才的话。”
右狱司令好奇地看着他,“什么话?”
左狱司令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纸,而后道,“后来的人不一定就比不上戮王。”
殿下此人,就是戮王最好的继承者。
这话左狱司令没有说出来,但右狱司令已经从对方的神情中体会到了。
事实上,右狱司令应该是最能体会的。
苏乔在面对定罪的重犯的时候,下的手能有多狠。
这个人,和戮王一样,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
出了诏狱司的门,苏乔本是要直接翻身上马离去的,但不知为何,目光在触及街边站着的人影的时候,忽然顿住。
她将缰绳摔在马背上,拍拍手,走向对面街边墙角。
屋檐下,一个样貌平平无奇的男人正站在那里,对上她的视线,不闪不避。
苏乔到了对方面前停下。
对方身高很高,她现在对方身前,须得仰头去看。
苏乔视线顺着对方的肌肤一寸寸往上。
混杂的胡须纠结在一起,将他下巴和下颌都已遮挡。
藏在胡须中的唇是红色的,唇瓣偏薄。
再顺着上去,是略塌的鼻梁,面部线条倒是利落。
鼻梁的尽头,是一双含着笑意的星目,夺目得与他的面容格格不入。
苏乔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唇边挂着温和的笑,眼底却没有什么暖意,
“诏狱司衙门门口,闲杂人等不得逗留。”
苏乔话音落下,径直转身,心里到底是存了气的。
她走得毫不拖泥带水,径直翻身上马,打马远去。
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身后,那目视着她就这样离去的男人,眸间的温和寸寸皲裂。
苏乔没再多跑,直接回了戮王府。
一进门就碰上了周二。
“怎么?外头传来了什么消息?”
一看见周二,苏乔立马将刚才诏狱司衙门外的插曲抛出脑海,迅速进入严肃状态。
周二将信递给苏乔,“主子的消息传出至今,整个上京的世家权贵乱了一大半。他们动作小,倒没什么,只是……平西侯递了信过来。”
苏乔走动着的步子微微一顿,脸上溢出笑意,
“哈,平西侯递了信过来?信里说的什么?”
周二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
他硬着头皮道,“他说,殿下该履行自己此前的约定了,他要……”
周二暼了一眼苏乔,这话怎么也没办法继续往下说。
苏乔只道他想说的什么。
毕竟那是她自己亲自答应了平西侯的。
哪里能不知道呢?
苏乔接着对方的话往下道,“对方要戮王妃对不对?”
她嗤笑一声,继续往前走,“平西侯也太心急了些,戮王尸骨未凉,他就开始打着人遗孀的主意了,当真是,狂妄!狂妄得很!”
听得苏乔的说法,周二忍不住提醒苏乔,语气无奈,
“王妃……”
他知晓王妃心中恐怕是有气的。
不然何至于说出这样的话?
周二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
为还未回来的主子捏了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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